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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今夕·何夕
文/语笑嫣然
一.
映璇在大厅抚琴。纤纤的指,洁白如葱,一拨一捻一挑,满座的宾客,面上都是愉悦的
表情。然后她便端着盘子,男女老少,掏出碎银或者铜板,往盘子里一扔,咣当咣当的
声响在映璇听来比她的古琴还悦耳。这几年,映璇孤身一人,从江南唱到江北,以此来
维持生计。
但酒楼茶馆到底龙蛇混杂。今日,映璇正唱着,一个醉汉竟伸手去摸她的脸。
这时,豫宵生出现。三拳两脚,对方便落荒而逃。
酒楼的老板从柜台里出来,哭爹告娘的,说这醉汉可是当地的一霸,要映璇赶紧离开,
以免他上门找茬,坏了自己的生意。
豫宵生扔给老板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然后问映璇,“我家尚有几间空置的客房,姑娘如
果不嫌弃,可暂时住在那里。况且我在这里也认识一些人,可以帮姑娘打听,看哪里需
要弹琴唱曲的人,再介绍姑娘前去。”
映璇同意了,对豫宵生也颇为赞赏。他给她安排的房间,邻着书房。夜里,映璇见书房
的灯还亮着,便起身过去,走到门口,见豫宵生的影子在房里来回踱步,听他念:“从
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映璇有瞬间的失神,脑子里闪过无数零碎的画面,身子一颤,竟昏厥过去。
那一夜仿佛睡了一生那么长久,映璇又见到含樟,她追杀他,他一边躲藏,一边对她手
下留情,致使她出手也有了迟疑。然后方鹤涯出现,一名年过花甲的老人,训练她斩妖
除魔二十余年,他说你一定不能动恻隐之心,更不能动情,否则你的下场会跟我一样,
他说着举起他的左手,上面只有四根手指头,砍断他的拇指的,就是这樟树精。映璇说
我一定会继承前辈的志愿,杀尽天下妖魔。可含樟到底叫她食言了。他们相爱,一边苦
恼,回避,一边难舍难离。后来终于决心抛开人妖的界限,避世隐居,却发现,中了方
鹤涯的计。含樟为保护她,跟方鹤涯一起掉进冰火池。她被喷薄的冰焰溅到,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人间已过去千年。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还留着性命,而且容颜未老,她觉
得这是上天给她的契机,她要寻找她心心念念的含樟。可含樟有否进入六道轮回,他还
是不是原来的模样,她都不知道,她只是找,从江北到江南,再从江南到江北,仿佛只
是要循一个过程,不理结果如何。并且她发现她的身体起了异样,这么多年过去,她始
终都是十八九岁的模样,后来,渐渐习以为常。
这豫宵生的出现尤为奇怪,他让她觉得面善,他会念她写给含樟的诗句,回想起来,连
他的举止神态,似乎也有些接近含樟了。
映璇在梦里几番挣扎,终于苏醒过来。
可是,豫家大宅空了。
一夜之间,莫说是人,连屋内的家具也没了影。
二.
映璇向城里的人打听,东郊巷,一户姓豫的人家,所有的人都摇头,没有,没有这样的
人家,那座宅子也早就废弃了。
只有一个书生说,“姑娘要找的人,我见过。”
书生对映璇作揖,自报家门,“小生姓方,名子期。”映璇看着他的左手,缺了拇指,
她心里咯噔一下,问他,“你的手……”
方子期笑道,“进山的时候被老虎咬断的。”
映璇又问,“你在哪里见过豫宵生?”
方子期道,“就是被老虎袭击受伤之时,他救了我,他说他家住东郊巷。”
“后来你可去那里找过他?”
“去了,但没有找到。”
“你还知道些什么?”
方子期摇头。
映璇道过谢,失望地离开,方子期又在背后叫住她,“焦姑娘……”她回身,诧异的,
“你知道我的名字?”
“在酒楼听过姑娘弹琴。”方子期答。
“原来如此。”对于方子期,映璇始终将信将疑,又听见他问自己,“不知道能否邀请
姑娘来沉香斋搭台?”
“沉香斋?”
方子期点头,“自家的生意,小本买卖。而且,小生的确很喜欢听姑娘弹琴。”
“可是我如今得罪了地方恶霸,我只怕连累你。”
“姑娘放心,有事我自会处理。”方子期说得胸有成竹,反倒叫映璇疑惑,这一切都太
巧合,从豫宵生的出现,到方子期收留她,看似波折,却又不费吹灰之力便化险为夷,
就像行走于一盘规定了路数的棋,每一步,都受控于无形。
更叫映璇瞠目结舌的是,方家大宅,从油漆到装潢,乃至于房屋的布局,跟豫家的,竟
不差毫厘。那方子期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干干净净的,纯真如孩童,映璇每看一眼,心
头的疑云和警觉便增加一分,她于是故意在后花园里弹琴,那首曲子,是她为含樟而谱
,也只有他,才晓得在她弹这曲子的时候,该吟唱的,是晏几道的《鹧鸪天》。
然而这一日,就在映璇弹琴的时候,她真的听到了,先是脚步,方子期的脚步,临近了
,便停下来,随着她的曲子的音律,且吟且唱:“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映璇一惊,拨断了两根琴弦。
方子期慌张地走过来,捧着她的手,问,“可有伤到哪里?是我唐突了,惊扰了姑娘,
真真罪过。”映璇看他认真的模样,反倒觉得他不过惺惺作态,抽回手,道,“公子言
重了。公子方才为何突然吟诗?”
方子期答,“我也不知是何道理,一听见姑娘的琴音,便想起了这阙词。”
映璇不再多问,方子期要说的,她已经了然于胸。虽然方鹤涯被含樟推进冰火池,但他
那样高深的道行,也不是没有生还的可能。倘若他真的逃过大劫,以他的性格,是必定
要践行他当年的诅咒,不会放过含樟与映璇的。
那么,这方子期极有可能是方鹤涯所变。早在五百年,映璇就见识过他以假乱真的幻影
术。否则,他不会那么巧知道豫宵生此人——全城的人都不知道;他也不会刚好就缺了
左手的拇指——秦淮水乡,山势都坦荡无奇,映璇还从未听说哪里有老虎出没;他更不
会与她如此心意相通,唱出她与含樟定情的词——那么多年的反反复复生死轮回,含樟
他,哪里还能记得什么。映璇甚至觉得,豫宵生也不过是他计划的一部分,是一个铺垫
,为了让方子期理所当然的出现在她面前。
映璇决定不动声色,看方子期如何安排这场独角戏。
三.
人间九月,最热闹的,当然是重阳节的那场庙会了。
方子期问映璇,要不要也去凑个热闹,映璇同意了。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近了不少,他
直接喊她的名字映璇,她也附和着,唤他一声方大哥。
只不过,始终也不敢放松警觉。
庙会散了之后,刚回家,有朋友派人请方子期过府一叙。
映璇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方子期不在,她将方府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想掀出一点
蛛丝马迹来。最后绕到厨房,见两个丫头围着炉子,大热的天,汗水滴得比那火苗还旺
盛。其中一人嘟囔着道:“少爷八成是看上那位姑娘了,巴巴的讨好人家,可我就觉得
,那姑娘对咱家少爷似乎一点也不上心。”另一个丫头也说,“就是就是,这一锅汤也
不晓得是啥宝贝,要咱俩一直这么熬着,明儿个清早才能起锅,瞎折腾。”
映璇只觉得脸发烫,耳朵也红得厉害,想想这些日子方子期对她的好,她有些动摇,问
自己,会不会真将好人当贼,误会了他。
这一夜,映璇怎么也睡不好,翻来覆去,才刚一合眼,就觉得有人推门进来,先是在桌
子上放了个什么东西,然后蹑手蹑脚走到床边。
映璇假寐,眼睛撑开一条缝隙,看清楚了,果然是方子期。他的身子微略俯下来,一双
手刚触到映璇的被子,映璇猛地睁开眼,红色的光自她的瞳孔射出,方子期打了个颤,
一头栽倒在床边上,额角还撞破了。
“映璇,你……”方子期指着映璇,因为害怕,手指也在发抖。映璇冷笑,“别在我面
前做戏了,我一早便识穿了你,方鹤涯。”
“方鹤涯?”方子期一脸错愕。
这个时候家仆们听见响动,提着灯笼都过来了,见方子期那模样,纷纷质问映璇,还有
的说要拉她见官。方子期被两个丫鬟搀扶着,站起来,说,“一场误会而已,大家先回
去休息吧。”然后又对身边站着的一个丫鬟说,“那桌上的汤太热了,要喝凉的才有效
,这会儿焦姑娘既然醒了,你就端出去,尽快弄凉了再拿进来。”映璇这才看见,他起
初进屋摆在桌上的,原就是那锅不知名的熬了一夜的汤。等所有的人都退出去了,她问
方子期,“那是什么汤?”
方子期道,“清咽润肺的。我跟朋友求了好久,他才肯将这秘方告诉我。前些天我听你
唱曲,似乎嗓子有点干涩。”
映璇只觉得思绪一团糟,不说话。方子期看着她。这个时候天逐渐亮了,光线透进来,
两个人沉默的僵立了好一阵,映璇问,“你是否还有话要问我?”
“你的眼睛……”方子期直言不讳。
“那叫玄光术,是专门用来对付妖魔鬼怪的。”
方子期听罢,满脸的惊愕。在那一刻,映璇觉得自己不想再瞒着方子期,于是将所有的
事都告诉他,包括她的前尘旧爱,她与含樟与方鹤涯之间的恩恩怨怨,然后,抱着她的
古琴,默然走出了房间。
方子期追出去,一边取下脖子上的红绳,红绳上系着一块翠绿色的玉。他拦在映璇面前
,呼吸急促了,神态也颇为激动。他竟然向映璇道歉,“对不起,我一直都在欺骗你。
我不认识豫宵生。”映璇原本只想快一点离开方家,方子期一开口,她却瞪大了眼睛,
准备继续听他说,“我不过是想趁此机会接近你。我的手指虽然是被老虎咬断的,但没
有谁救我,我自己一个人逃了出来,在半途,我遇上采药的郎中,他替我包扎了伤口,
还送我这块玉佩,他说,这是经过天竺高僧开光的护身符,可保平安,戴上它以后,我
也的确遇事顺利了许多,尤其是,我遇到了你。”方子期诚恳的眼神,让映璇不敢与之
相触,“第一次听你弹琴,是在西边的一个小酒馆,尽管只有一次,我却念念不忘。映
璇,这个护身符,就当是我向你赔罪,希望你可以收下它,不管你去哪里,都要平平安
安的。”
映璇湿了眼眶,强忍着,怯生生抬起了头,就在那一刹,她盯着方子期手心里所谓的护
身符,剔透的翡翠,双龙衔珠,在普通人的眼里,那就是一块用作装饰的玉佩,可是,
映璇那么分明地认出来,那是她五百年就丢失了的法宝,刻在龙与龙之间的珠子,其实
是一面灵镜,它能映射出凡人的九世轮回,也能照出所有妖魔的原形。映璇便是靠着它
,发现了瀑布下面那棵樟树的异常,那也是她与含樟的第一次交锋。
映璇感到头晕,她伸手去接那块玉,忽然龙珠里射出白光,像利剑,直直地穿透了映璇
的心脏。方子期吓傻了,看着映璇失去重心扑倒在地上,他没有扶住她。方家的院墙外
,赫赫地传来一阵奸佞的狂笑。
映璇看那人穿墙走进来,吃力地吐出三个字,“豫——宵——生。”
豫宵生笑得更猖狂了,右手在面上轻轻一扫,露出他本来的面目,鹤发鸡皮,眼神锐利
如鹰,他说,“你也可以叫我前辈,或者方鹤涯。”同时,方子期也惊呼,“是你,是
你,你就是当日的郎中,这块玉,也是你给我的。”
映璇咬牙切齿道,“原来,一直都是你在搞鬼。”
方鹤涯指着方子期,恶狠狠地说道,“我也是等了这么多年,才找到这只妖精。五百年
前,我虽然从冰火池死里逃生,却丢了一大半的功力,而且每隔六十年,我的皮肤都会
胀开,然后一块一块破裂,那种疼痛,你们如何想象得到!所以我发誓,一定要讨回这
笔债!当我发现,你试图寻找含樟的转世,我便想到,让你们当中的一个,死在对方手
里,那才是最痛快的报复方式。”
“所以你假扮豫宵生,想让我以为他就是含樟的转世,然后你变走了豫家大宅,你知道
我多疑,遇见方大哥,再想想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极有可能会怀疑是他做了手脚。”方
鹤涯不否认,“我原本还在盘算,如何让你们遇见对方,想不到方子期主动接近你,倒
让我省了心。”方子期问他,“你早就知道,我是含樟的转世,你故意给我这块玉,就
是想利用我来伤害映璇?”他挑了挑眉毛,“你如今这模样,比五百年差太远了,真不
明白映璇为何一再地对你动情。我可是做足了功夫,让映璇怀疑你也好,给你这玉佩也
好,就是想,不管谁,只要能假一方之手伤了另一方,都是痛快。”然后他蹲下来,盯
映璇的脸,“你只看这玉的外表,却看不出,我在上面做了手脚,是专门为你而做的。
”
方鹤涯说到这里,大笑不止,这一盘局,他精心策划了五百年,终于得见,哪能不得意
忘形。可他只笑到了一半,面色僵了,有东西穿过了他的身体,三魂七魄都被打散。他
修炼近千年的道行,倾时化为乌有,倒地以后他的皮肤干涸,迅速皱缩,最后只剩下冰
凉惨白的骨架。
这变故太快,映璇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但只要方鹤涯死了,她便松了一口气
,冷笑着,看着那具白骨,好一阵感慨,“除魔卫道,最除不掉的,还是自己的心魔。
”
这时,一阵风吹过来,方子期像纸片那样被吹倒在地。他的七窍都在流血。映璇从未感
到如此惊恐,用尽了力气,爬到方子期的身边,他却只是虚弱地冲她笑着,说,“我多
想再听你唱一次,鹧鸪天。”
五.
传说,每一个人,几生之中,总有一世的记忆,最为刻骨铭心。时间带不走,生死去不
掉,连孟婆的忘魂汤,也只能将其封锁,逼进身体的某个角落。
所以,映璇之于方子期,她其实,一直都在他的心上。
当千钧一发,方子期的脑海里,开始涌现关于含樟的点滴,那就是被封锁的记忆试图苏
醒。原本,方子期可以等,再多一盏茶或者一柱香的时间,等含樟自他的体内完全复苏
,他便有足够的力气,打败方鹤涯,同时保全自己。
他却迫不及待。
因为心系映璇的安危。
以至于才找回三分之一的功力,就选择跟方鹤涯生死相拼。
怪只怪,情深,心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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