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08-7-11 07:28:38
|
显示全部楼层
山木第二十
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莊子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享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邪?此神農黃帝之法則也。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合則離,成則毀,廉則剉,尊則議,有為則虧,賢則郑?恍?t欺,胡可得而必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鄉乎!」
市南宜僚見魯侯,魯侯有憂色。市南子曰:「君有憂色,何也?」魯侯曰:「吾學先王之道,修先君之業;吾敬鬼尊賢,親而行之,無須臾離居;然不免於患,吾是以憂。」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術溡樱》蜇S狐文豹,棲於山林,伏於巖穴,靜也;夜行晝居,戒也;雖饑渴隱約,猶旦胥疏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於罔羅機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為之災也。今魯國獨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灑心去欲,而游於無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為[建德之國]。其民愚而樸,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君曰:「彼其道遠而險,又有江山,我無舟車,柰何?市南子曰:「君無形倨,無留居,以為君車。」君曰:「彼其道幽遠而無人,吾誰與為鄰?吾無糧,我無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費,寡君之欲,雖無糧而乃足。君其涉江而浮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故有人者,累,見有於人者,憂。故堯,非有人,非見有於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獨與道游於大莫之國。方舟而流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於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北宮奢為衛靈公賦斂以為鐘,為壇乎郭門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縣。王子慶忌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之設?」奢曰:「一之間,無敢設也。奢聞之,『既雕既琢,復歸於樸。』侗乎其無識,儻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來;來者勿禁,往者勿止;從其強梁,隨其曲傅,因其自窮,故朝夕賦斂而毫毛不挫,而況有大涂者乎?」
孔子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幾死乎?」曰:「然。」「子惡死乎?」曰:「然。」任曰:「予嘗言不死之道。東海有鳥焉,其名曰意怠。其為鳥也,翂翂翐翐,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後;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無功,功成者墮,名成者虧。』孰能去功與名而還與眾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處;純純常常,乃比於狂;削跡捐勢,不為功名。是故無責於人,人亦無責焉。至人不聞,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辭其交游,去其弟子,逃於大澤;衣裘褐,食杼栗;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行。鳥獸不惡,而況人乎?
孔子問子桑雽曰:「吾再逐於魯,伐樹於宋,削跡于衛,窮于商周,圍于陳蔡之間。吾犯此數患,親交益疏,徒友益散,何與?」子桑雽曰:「子獨不聞殷人之亡與?林回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或曰:「為其布與?赤子之布寡矣;為其累與?赤子之累多矣;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屬也。』夫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相棄也;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相收也。夫相收與相棄亦遠矣。且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彼無故以合者,則無故以離。」孔子曰:「敬聞命矣!」徐行翔佯而歸,絕學捐書,弟子無挹於前,其愛益加進。異日,桑雽又曰:「舜之將死,1234命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緣,情莫若率;緣則不離,率則不勞;不離不勞,則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系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王獨不見夫騰猿乎?其得柟梓豫章也,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雖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間也,危行側視,振動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徵也夫!」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左據槁木,右擊槁枝,而歌猋氏之風,有其具而無其數,有其聲而無其宮角,木聲與人聲犁然,有當於人之心。顏回端拱還目而窺之。仲尼恐其廣己而造大也,愛己而造哀也,曰:「回,無受天損易,無受人益難。無始而非卒也,人與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誰乎?」回曰:「敢問[無受天損易]。」仲尼曰:「饑渴寒暑,窮桎不行,天地之行也,呶镏?挂玻?耘c之偕逝之謂也。為人臣者,不敢去之。執臣之道猶若是,而況乎所以待天乎!」「何謂[無受人益難]?」仲尼曰:「始用四達,爵祿并至而不窮,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其在外者也。君子不為盜,賢人不為竊。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鳥莫知於鷾鴯,目之所不宜處,不給視,雖落其實,棄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襲諸人間,社稷存焉爾。」「何謂[無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謂[人與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聖人晏然體逝而終矣!」
莊周游於雕陵之埜,睹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叽纾?兄苤?嫞???独趿帧Gf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執彈而留之。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螂執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莊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誶之。莊周反入,三月不庭。藺且從而問之:「夫子何為頃間甚不庭乎?」莊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且吾聞諸夫子曰:『入其俗,從其令。』今吾游於雕陵而忘吾身,異鵲感吾顙,游於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為戮,吾是以不庭也!」
陽子之宋,宿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陽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
田子方第二十一
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數稱谿工。文侯曰:「谿工,子之師邪?」子方曰:「非也,無擇之里人也;稱道數當,故無擇稱之。」文侯曰:「然則子無師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師誰邪?」子方曰:「東郭順子。」文侯曰:「然則夫子何故未嘗稱之?」子方曰:「其為人也真,人貌而天虛,緣而葆真,清而容物。物無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無擇何足以稱之?」子方出,文侯儻然終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語之曰:「遠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聖知之言、仁義之行為至矣,吾聞子方之師,吾形解而不欲動,口鉗而不欲言。吾所學者直土梗耳!夫魏,真為我累耳!」
溫伯雪子適齊,舍於魯。魯人有請見之者,溫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吾不欲見也。」至於齊,反,舍於魯,是人也又請見。溫伯雪子曰:「往也蘄見我,今也又蘄見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見客,入而嘆。明日,見客,又入而嘆。其仆曰:「每見之客也,必入而嘆,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國之民,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昔之見我者,進退,一成規,一成矩;從容,一若龍,一若虎。其諫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嘆也。」仲尼見之而不言,而出。子路曰:「吾子欲見溫伯雪子久矣,見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
顏淵問於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夫子曰:「回,何謂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趨,亦趨也;夫子辯,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惡!可不察與?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東方,而入於西極,萬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後成功,是出則存,是入則亡。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效物而動,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規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盡矣,而女求之以為有,是求馬於唐肆也。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雖然,女奚患焉?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髪而乾,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老聃曰:「吾游心於物之初。」孔子曰:「何謂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嘗為汝議乎其將: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始終相反乎無端,而莫知其所窮。非是也,且孰為之宗?」孔子曰:「請問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游乎至樂,謂之至人。」孔子曰:「愿聞其方。」曰:「草食之獸,不疾易藪;水生之蟲,不疾易水;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支、百體將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棄隸者若棄泥涂,知身貴於隸也。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夫孰足以患心?已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猶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脫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於汋也,無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於德也,不修而物不能離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顏回,曰:「丘之於道也,其猶醯雞與!微夫子之發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莊子見魯哀公。哀公曰:「魯多儒士,少為先生方者。」莊子曰:「魯少儒。」哀公曰:「舉魯國而儒服,何謂少乎?」莊子曰:「周聞之 :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時;履句屨者,知地勢;綬佩玦者,事至而斷。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為其服也;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為不然,何不號於國中曰,『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於是哀公號之,五日,而魯國無敢儒服者,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公即召而問以國事,千轉萬變而不窮。莊子曰:「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可謂多乎?」
百里奚爵祿不入於心,故飯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賤,與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心,故足以動人。
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
文王觀於臧,見一丈人釣,而其釣莫釣;非持其釣有釣者也,常釣也。文王欲舉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終而釋之,而不忍百姓之無天也。於是旦而屬之大夫曰:「昔者,寡人夢見良人,黑色而髯,乘駁馬而偏朱蹄,號曰:『寓而政於臧丈人,庶幾乎民有瘳乎!』」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則卜之。」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無它,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無更,偏令無出。三年,文王觀於國,則列士壞植散群,長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入於四境。──列土壤植散群,則尚同也;長官者不成德,則同務也;斔斛不敢入於四境,則諸侯無二心也。文王於是焉以為大師,北面而問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應,泛然而辭,朝令而夜遁,終身無聞。顏淵問於仲尼曰:「文王其猶未邪?又何以夢為乎?」仲尼曰:「默,汝無言!夫文王盡之也,而又何論刺焉?彼直以循斯須也。」
列御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之;適矢,復沓;方矢,復寓。當是時,猶象人也。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嘗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進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爾於中也殆矣夫!」
肩吾問於孫叔敖曰:「子三為令尹而不榮華,三去之而無憂色。吾始也疑子,今觀子之鼻間栩栩然,子之用心獨柰何?」孫叔敖曰:「吾何以過人哉!吾以其來不可卻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為得失之非我也,而無憂色而已矣。我何以過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將躊躇,方將四顧,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仲尼聞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說,美人不得濫,盜人不得劫,伏羲、黃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況爵祿乎?若然者,其神經乎大山而無介,入乎淵泉而不濡,處卑細而不憊,充滿天地。既以與人,己愈有。」
楚王與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喪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喪吾存』,則楚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觀之,則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知北游第二十二
知北游於玄水之上,登隱弅之丘,而適遭無為謂焉。知謂無為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問,反於白水之南,登狐闋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問,反於帝宮,見黃帝而問焉。黃帝曰:「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知問黃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黃帝曰:「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為也,義可虧也,禮相偽也。故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今已為物也,欲復歸根,不亦難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聖人故貴一。』」知謂黃帝曰:「吾問無為謂,無為謂不應我;非不我應,不知應我也。吾問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問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黃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與若,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聞之,以黃帝為知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今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六合為巨,未離其內;秋豪為小,待之成體。天下莫不沈浮,終身不故;陰陽四時咝校?鞯闷湫颉?溉蝗敉龆?妫?腿徊恍味?瘢?f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可以觀於天矣。
齧缺問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攝汝知,一汝度,神將來舍。德將為汝容,道將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言未卒,齧缺睡寢。被衣大說,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帧1撕稳嗽眨俊顾磫柡踟┰唬骸傅揽傻枚?泻酰俊乖唬骸溉晟矸侨暧幸玻?旰蔚糜蟹虻溃俊顾丛唬骸肝嵘矸俏嵊幸玻?胗兄?眨俊乖唬骸甘翘斓刂??我病I?侨暧校?翘斓刂??鸵玻恍悦?侨暧校?翘斓刂??樢玻蛔訉O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強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孔子問於老聃曰:「今日晏閑,敢問至道。」老聃曰:「汝齊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夫道,窅然,難言哉!將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無形,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而萬物以形相生。故九竅者胎生,八竅者卵生。其來無跡,其往無方,無門無崖,四達之皇皇也。邀於此者,四肢強,思慮恂達,耳目聰明;其用心不勞,其應物無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且夫博之不必知,辯之不必慧,聖人以斷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損之而不加損者,聖人之所保也。淵淵乎其若海,魏魏乎其若山,終則復始也,萬物皆將資焉而不匱。──此其道與!
中國有人焉,非陰非陽,處於天地之間,直且為人,將反於宗。自本視之,生者,喑醷物也。雖有壽夭,相去幾何?須臾之說也,奚足以為堯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倫雖難,所以相齒。聖人遭之而不違,過之而不守。調而應之,德也;偶而應之,道也;帝之所興,王之所起也。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解其天弢,墮其天帙,紛乎宛乎,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將至之所務也,此眾人之所同論也。彼至則不論,論則不至。明見無值,辯不若默。道不可聞,聞不若塞。此之謂大得。」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後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東郭子不應。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每下愈況。汝唯莫必,無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徧、咸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嘗相與游乎無何有之宮,同合而論,無所終窮乎!嘗相與無為乎:澹而靜乎,漠而清乎,調而閑乎。寥已吾志:無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來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彷徨乎馮閎,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物物者與物無際,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謂盈虛衰殺。彼為盈虛,非盈虛;彼為衰殺,非衰殺;彼為本末,非本末;彼為積散,非積散也。」
妸荷甘與神農同學於老龍吉。神農隱幾闔戶晝瞑,妸荷甘日中夸戶而入,曰:「老龍死矣!」神農擁杖而起,曝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慢誕,故棄予而死。已矣!夫子無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弇堈吊聞之,曰:「夫體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於道,秋豪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又況夫體道者乎?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於人之論者,謂之冥。冥,所以諭道,而非道也。」
於是泰清問乎無窮曰:「子知道乎?」無窮曰:「吾不知。」又問乎無為。無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數乎?」曰:「有。」曰:「其數若何?」無為曰:「吾知道之可以貴,可以賤,可以約,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泰清以之言也問乎無始,曰:「若是,則無窮之弗知,與無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無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溡樱桓ブ獌纫樱???庖印!轨妒翘┣鍏n而嘆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無始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孰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問?」無始曰:「有問道而應之者,不知道也;雖問道者,亦未知道。道無問,問無應。無問問之,是問窮也;無應應之,是無內也。以無內待問窮,若是者,外不觀乎宇宙,內不知乎太初。是以不過乎昆侖,不游乎太虛。」
光曜問乎無有曰:「夫子有乎?其無有乎?」無有弗應也。光曜不得問,而孰視其狀貌,窅然空然,終日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搏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無矣,而未能無無也;及為無有矣,何從至此哉?」
大馬之捶鉤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馬曰:「子巧與?有道與?」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於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長得其用。而況乎無不用者乎?物孰不資焉?」
冉求問於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猶今也。」冉求失問而退,明日復見,曰:「昔者吾問『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猶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問何謂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為不神者求邪?無古無今,無始無終。未有子孫而有子孫,可乎?」冉求未對。仲尼曰:「已矣,未應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體。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猶其有物也無已。聖人之愛人也終無已者亦乃取於是者也。
顔淵問乎仲尼曰:「回嘗聞諸夫子曰:[無有所將,無有所迎。]回敢問其游。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今之人內化而不外化。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與之相靡,必與之莫多。狶韋氏之囿,黃帝之囿,有
庚桑楚第二十三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其臣之畫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遠之;擁腫之與居,鞅掌之為使。居三年,畏壘大壤。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灑然異之。今吾日計之而不足,歲計之而有餘。庶幾其聖人乎!子胡不相與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聞之,南面而不釋然。弟子異之。庚桑子曰:「弟子何異於予?夫春氣發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寶成。夫春與秋,豈無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聞至人,尸居環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壘之細民,而竊竊焉欲俎豆予于賢人之間,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釋於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尋常之溝洫,巨魚無所還其體,而鯢鰌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獸無所隱其軀,而孽狐為之祥。且夫尊賢授能,先善與利,自古堯舜以然。而況畏壘之民乎?夫子亦聽矣。」庚桑子曰:「小子,來!夫函車之獸,介而離山,則不免於罔罟之患;吞舟之魚,碭而失水,則螻蟻能苦之。故鳥獸不厭高,魚鱉不厭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稱揚哉?是其於辯也,將妄鑿垣墻而殖蓬蒿也。簡發而櫛,數米而炊,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之數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於利甚勤,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為盜,日中穴阫。吾語女,大亂之本,必生於堯舜之間;其末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南榮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長矣,將惡乎托業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若此三年,則可以及此言矣。」南榮趎曰:「目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盲者不能自見;耳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聾者不能自聞;心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與形,亦辟矣,而物或間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謂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慮營營。』趎勉聞道達耳矣!」庚桑子曰:「辭盡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固能矣。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有能與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南榮趎贏糧,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南榮趎曰:「唯。」老子曰:「子何與人偕來之眾也?」南榮趎懼然顧其後。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南榮趎俯而慚,仰而嘆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問。」老子曰:「何謂也?」南榮趎曰:「不知乎?人謂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軀。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問之。」老子曰:「向吾見若眉睫之間,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規規然若喪父母,揭竿而求諸海也。女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無由入,可憐哉!」南榮趎請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惡,十日自愁,復見老子。老子曰:「汝自灑濯,熟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將內揵;內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外內韄者,道德不能持,而況放道而行者乎?」南榮趎曰:「里人有病,里人問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若趎之聞大道,譬猶飲藥以加病也,趎愿聞衛生之經而已矣。」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兇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兒子乎?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為,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南榮趎曰:「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謂冰解凍釋者所能乎!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相與為怪,不相與為郑?幌嗯c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是謂衛生之經已。」曰:「然則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兒子乎?』兒子動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禍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福無有,惡有人災也?」
宇泰定者,發乎天光。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物見其物。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
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鈞敗之。
備物以將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達彼。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內於靈臺。靈臺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不見其占憾?l,每發而不當;業入而不舍,每更為失。
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為不善乎幽闇之中者,鬼得而誅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後能獨行。券內者,行乎無名;券外者,志乎期費。行乎無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費者,唯賈人也,人見其跂,猶之魁然。
與物窮者,物入焉;與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
兵莫憯於志,鏌铘為下;寇莫大於陰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陰陽僦??膭t使之也。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毀也。所以惡乎分者,其分也以備;所以惡乎備者,其有以備。故出而不反,見其鬼;出而得,是謂得死。滅而有實,鬼之一也。
以有形者象無形者,而定矣。出無本,入無竅。有實而無乎處,有長而無乎本剽。──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無見其形,是謂天門。──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聖人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將以生為喪也,以死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無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無有為首,以生為體,以死為尻;孰知有無、死生之一宗者?吾與之為友。是三者,雖異,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嘗言[移是],非所言也;雖然,不可不知也。臘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觀室者周於寢廟,又適其偃焉,為是,舉[移是]。請常言[移是]。[是]以生為本,以知為師,因乘以是非;果有名實,因以己為質,使人以為己節,因以死償節。若然者,以用為知,以不用為愚,以徹為名,以窮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與學鳩同於同也。
蹍市人之足,則辭以放驁;兄,則以嫗;大親,則已矣。故曰:至禮不人,至義不物,至知不郑?寥薀o親,至信辟金。徹志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蕩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
道者,德之欽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質也。性之動,謂之為;為之偽,謂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謨也;知者之所不知,猶睨也。動以不得已之謂德,動無非我之謂治。名相反而實相順也。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無己譽。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蟲能蟲,唯蟲能天。全人惡天,惡人之天,而況吾天乎人乎?一雀過羿,羿必得之,或也;以天下為之唬瑒t雀無所逃。是故,湯以庖人灰烈??啬鹿?晕逖蚱せ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而恢???傻谜撸瑹o有也。介者移畫,外非譽也;胥靡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夫復謵不饋而忘人,忘人,因以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為然。出怒不怒,則怒出於不怒矣;出為無為,則為出於無為矣。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也欲當,則緣於不得已。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徐無鬼第二十四
徐無鬼因女商見魏武侯。武侯勞之曰:「先生病矣!苦於山林之勞,故乃肯見於寡人。」徐無鬼曰:「我則勞於君,君有何勞於我?君將盈耆欲,長好惡,則性命之情病矣;君將黜耆欲,掔好惡,則耳目病矣。我將勞君,君有何勞於我?」武侯超然不對。少焉,徐無鬼曰:「嘗語君:吾相狗也,下之質,執飽而止,是貍德也;中之質,若視日;上之質,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馬也。吾相馬,直者中繩,曲者中鉤,方者中矩,圓者中規,是國馬也,而未若天下馬也。天下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喪其一;若是者,超軼絕塵,不知其所。」武侯大悅而笑。徐無鬼出,女商曰:「先生獨何以說吾君乎?吾所以說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說之,則以〈金板〉、〈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為數,而吾君未嘗啟齒。今先生何以說吾君,使吾君說若此乎?」徐無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嘗見於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虛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逕,良位其空,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況乎昆弟、親戚之謦欬其側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側乎!」`X?/font>
徐無鬼見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厭蔥韭,以賓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無鬼曰:「無鬼生於貧賤,未嘗敢飲食君之酒食,將來勞君也。」君曰:「何哉,奚勞寡人?」曰:「勞君之神與形。」武侯曰:「何謂邪?」徐無鬼曰:「天地之養也一,登高不可以為長,居下不可以為短。君獨為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許也。夫神者,好和而惡奸;夫奸,病也,故勞之。唯君所病之,何也?」武侯曰:「欲見先生,久矣。吾欲愛民,而為義偃兵,其可乎?」徐無鬼曰:「不可。愛民,害民之始也;為義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為之,則殆不成。凡成美,惡器也;君雖為仁義,幾且偽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變固外戰。君亦必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間,無徒驥於錙壇之宮,無藏逆於得,無以巧勝人,無以謩偃耍瑹o以戰勝人。夫殺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養吾私與吾神者,其戰不知孰善,勝之惡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眨?詰?斓刂?椋??饠t。夫民死已脫矣,君將惡乎用夫偃兵哉?」
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為御,昌寓驂乘,張若、謵朋前馬,昆閽、滑稽後車。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無所問涂。適遇牧馬童子,問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黃帝曰:「異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請問為天下。」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游於六合之內。予適有瞀病,長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車而游於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復游於六合之外。夫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黃帝曰:「夫為天下者,則辗俏嶙又?拢浑m然,請問為天下。」小童辭。黃帝又問。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黃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
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凌誶之事,則不樂:皆囿於物者也。招世之士興朝,中民之士榮官,筋力之士矜難,勇敢之士奮患,兵革之士樂戰,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廣治,禮教之士敬容,仁義之士貴際。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商賈,無市井之事,則不比。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勸;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錢財不積,則貪者憂;權勢不尤,則夸者悲。勢物之徒樂變,遭時有所用,不能無為也。──此皆順比於歲,不物於易者也;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終身不反。悲夫!
莊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謂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然則儒、墨、楊、宋四,與夫子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魯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魯遽曰:『是直以陽召陽,以陰召陰,非吾所謂道也!吾示子乎吾道。』於是為之調瑟。廢一於堂,廢一於室;鼓宮,宮動;鼓角,角動;音律同矣。夫或改調一弦,於五音無當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動;未始異於聲,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惠子曰:「今夫儒、墨、楊、宋,且方與我以辯,相拂以辭,相鎮以聲,而未始吾非也。則奚若矣?」莊子曰:「齊人蹢子於宋者,其命閽也,不以完;其求钘鍾也,以束縛;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遺類矣!夫楚人寄而蹢閽者,夜半於無人之時,而與舟人鬬,未始離於岑,而足以造於怨也。」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呓锍娠L,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斫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管仲有病,桓公問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諱,云;至於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管仲曰:「公誰欲與?」公曰:「鮑叔牙。」曰:「不可。其為人潔廉,善士也;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使之治國,上且鉤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公曰:「然則孰可?」對曰:「勿已,則隰朋可。其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黃帝,而哀不若己者。以德分人謂之聖,以財分人謂之賢。以賢臨人,未有人者也;以賢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於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勿已,則隰朋可。」
吳王浮於江,登乎狙之山。眾狙見之,恂然棄之而走,逃於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搔,見巧於王。王射之,敏給搏捷矢。王命相者趨射之,狙既死。王顧謂其友顏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無以汝色驕人哉!」顏不疑歸,而師董梧,以助其色,去樂,辭顯;三年,而國人稱之。
南伯子綦隱幾而坐,仰天而噓。顏成子入見,曰:「夫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嘗居山穴之中矣。當是時也,田禾一睹我,而齊國之眾三賀之。我必有之,彼故知之;我必賣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惡得而知之?若我而不賣之,彼惡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喪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後而日遠矣。」
仲尼之楚,楚王觴之,孫叔敖執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於此言已!」曰:「丘也聞[不言之言]矣,未之嘗言,於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孫叔敖甘寢、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彼之謂不道之道,此之謂不言之辯,故德總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辯不能舉也;名若儒墨而兇矣。故海不辭東流,大之至也;聖人并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是故生無爵,死無謚,實不聚,名不立,此之謂大人。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而況為大乎?夫為大不足以為大,而況為德乎?夫大備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備矣。知大備者,無求,無失,無棄,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窮,循古而不摩,大人之铡?/FONT>
子綦有八子,陳諸前,召九方皋曰:「為我相吾子,孰為祥?」九方皋曰:「梱也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為以至於是極也?」九方皋曰:「夫與國君同食,澤及三族,而況父母乎?今夫子聞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則祥矣,父則不祥。」子綦曰:「皋,汝何足以識之?而梱祥邪,盡於酒肉,入於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來?吾未嘗為牧而,而牂生於奧;未嘗好田,而鶉生於宎。若勿怪,何邪?吾所與吾子游者,游於天地;吾與之邀樂於天,吾與之邀食於地;吾不與之為事,不與之為郑?慌c之為怪;吾與之乘天地之眨??灰晕锱c之相攖;吾與之一委蛇,而不與之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償焉!凡有怪徵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與吾子之罪,幾天與之也!吾是以泣也。」無幾何,而使梱之於燕,盜得之於道。全而鬻之則難,不若刖之則易,於是刖之,而鬻於齊。適當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終。
嚙缺遇許由,曰:「子將奚之?」曰:「將逃堯。」曰:「奚謂邪?」曰:「夫堯,畜畜然仁,吾恐其為天下笑。後世其人與人相食與!夫民,不難聚也;愛之則親,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散。愛利,出乎仁義。捐仁義者寡,利仁義者眾。夫仁義之行,唯且無眨?壹俜蚯葚澱咂鳎?且砸蝗酥當嘀评?煜拢?┲?灰斠病7驁颍??t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偬煜乱病7蛭ㄍ夂踬t者知之矣。」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婁者。所謂暖姝者:學一先生之言,則暖暖姝姝,而私自說也;自以為足矣,而不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謂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擇疏鬣,自以為廣宮大囿;奎蹏曲隈、乳間、股腳,自以為安室利處,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煙火,而己與豕俱焦也。此以域進,此以域退,此其所謂濡需者也。卷婁者,舜也: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悅之;故三徙成都,至鄧之虛,而十有萬家。堯聞舜之賢,舉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來之澤。舜舉乎童土之地,年齒長矣,聰明衰矣,而不得休歸。所謂卷婁者也。是以神人惡眾至。,眾至則不比,不比則不利也。故無所甚親,無所甚疏,抱德煬和,以順天下。此謂真人。
於蟻棄知,於魚得計,於羊棄意;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復心。若然者,其平也繩,其變也循。
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
藥也:其實,堇也、桔梗也、雞也、豕零也,是時為帝者也,何可勝言?
句踐也以甲楯三千棲於會稽,唯種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種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鴟目有所適,鶴脛有所節,解之也悲。故曰:風之過河也有損焉,日之過河也有損焉。請只風與日相與守河,而河以為未始其攖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審,影之守人也審,物之守物也審。故目之於明也殆,耳之於聰也殆,心之於殉也殆:凡能其於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給改,禍之長也茲萃;其反也緣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為己寶,不亦悲乎?故亡國戮民無已,不知問是也。故足之於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人之於知也少,雖少,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謂也。
知大一,知大陰,知大囧,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陰解之,大囧視之,大均緣之,大方體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盡有天,循有照,冥有樞,始有彼。則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後知之。其問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無崖。頡滑有實,古今不代,而不可以虧。則可不謂有大揚搉乎?闔不亦問是已?奚惑然為?以不惑解惑,復於不惑,是尚大不惑。
則陽第二十五
則陽游于楚,夷節言之于王,王未之見,夷節歸。彭陽見于王果,曰:「夫子何不譚我于王?」王果曰:「我不若公閱休。」彭陽曰:「公閱休何為者邪?」曰:「冬則擉鱉于江,夏則休乎山樊。有過而問者,曰『此吾宅也。』──夫夷節不能,而況我乎?吾又不若夷節。夫夷節之為人也,無德而有知,不自許,以之神其交,固顛冥乎富貴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以消。夫凍者假衣于春,暍者反冬乎冷風。夫楚王之為人也,形尊而嚴,其于罪也,無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撓焉?故聖人,其窮也,使家人忘其貧,其達也,使王公忘爵祿而化卑;其于物也,與之為娛矣;其于人也,樂物之道,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與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歸居,而一閑其所施,其于人心者,若是其遠也。故曰:待公閱休。」
聖人達綢繆,周盡一體矣,尚不知其所以然,性也。復命搖作,而以天為師,人則從而命之也。憂乎知,而與之鑑;不告,則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可喜也,終無已;人之好之,亦無已;性也。
聖人之愛人也,人與之名;不告,則不知其愛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愛人也,終無已;人之安之,亦無已;性也。
舊國舊都,望之暢然;雖使丘陵、草木之緡,入之者十九,猶之暢然,況見見聞聞者也?以十仞之臺縣眾間者也?
冉相氏得其環中,以隨成興物,無終無始,無幾無時。日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闔嘗舍之?夫師天而不得師天,與物皆殉,其以為事也若之何?夫聖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與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備而不洫,其合之也,若之何?
湯得其司御,門尹登恒為之傅之。從師而不囿,得其隨成。為之,其名;之名,嬴法,得其兩見。仲尼之盡慮,為之傅之。容成氏曰:「除日無歲,無內無外。」
魏瑩與田侯約,田侯牟之。魏瑩怒,將使人刺之。犀首公孫衍聞而恥之,曰:「君為萬乘之君也,而以匹夫從讎!衍請受甲二十萬,為君攻之,虜其人民,系其牛馬,使其君內熱發於背。然後拔其國。忌也出走,然後抶其背,折其脊。」季子聞而恥之,曰:「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則又壞之,此胥靡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亂人,不可聽也。」華子聞而醜之,曰:「善言伐齊者,亂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亂人也;謂伐之與不伐亂人也者,又亂人也。」君曰:「然則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惠子聞之,而見戴晉人。戴晉人曰:「有所謂蝸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尸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君曰:「噫!其虛言與?」曰:「臣請為君實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窮乎?」君曰:「無窮。」曰:「知游心於無窮,而反在通達之國,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達之中有魏,於魏中有梁,於梁中有王。王與蠻氏,有辯乎?」君曰:「無辯。」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客出,惠子見。君曰:「客,大人也,聖人不足以當之。」惠子曰:「夫吹管也,猶有嗃也;吹劍首者,吷而已矣。堯舜,人之所譽也;道堯舜於戴晉人之前,譬猶一吷也!」
孔子之楚,舍於蟻丘之漿。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者,子路曰:「是稯稯何為者邪?」仲尼曰:「是聖人仆也。是自埋於民,自藏於畔。其聲銷,其志無窮;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沈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子路請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於己也,知丘之適楚也,以丘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於佞人也,羞聞其言,而況親見其身乎?而何以為存?」子路往視之,其室虛矣。
長梧封人問子牢曰:「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昔予為禾,耕而鹵莽之,則其實亦鹵莽而報予;蕓而滅裂之,其實亦滅裂而報予。予來年變齊,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蘩以滋,予終年厭飧。」莊子聞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謂。遁其天,離其性,滅其情,亡其神,以眾為。故鹵莽其性者,欲惡之孽,為性萑葦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尋擢吾性;并潰漏發,不擇所出,漂疽疥癰,內熱溲膏是也。
柏矩學於老聃,曰:「請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猶是也。」又請之,老聃曰:「汝將何始?」曰:「始於齊。」至齊,見辜人焉,推而強之,解朝服而幕之,號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災,子獨先離之!莫為盜?莫為殺人?榮辱立,然後睹所病;貨財聚,然後睹所爭。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爭,窮困人之身,使無休時,欲無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為在民,以失為在己;以正為在民,以枉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責。今則不然。匿為物,而愚不識;大為難,而罪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遠其涂,而誅不至。民知力竭,則以偽繼之。日出多偽,士民安取不偽?夫力不足則偽,知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盜竊之行,於誰責而可乎?」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萬物有乎生而莫見其根,有乎出而莫見其門。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可不謂大疑乎?已乎!已乎!且無所逃此所謂『然與然』乎?
仲尼問於太史大弢、伯常騫、 狶韋曰:「夫衛靈公飲酒湛樂,不聽國家之政;田獵畢弋,不應諸侯之際;其所以為『靈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伯常騫曰:「夫靈公有妻三人,同濫而浴。史鰌奉御而進所,搏幣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見賢人若此其肅也,是其所以為『靈公』也。」狶韋曰:「夫靈公也死,卜葬於故墓,不吉;卜葬於沙丘,而吉。掘之數仞,得石槨焉;洗而視之,有銘焉,曰:『不馮其子,靈公奪而埋之。』夫靈公之為『靈』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識之?」
少知問於大公調曰:「何謂丘里之言?」大公調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為風俗也。合異以為同,散同以為異。今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而馬系於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是故,丘山積卑而為高,江河合小以為大,大人合并而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四時殊氣,天不賜,故歲成;五官殊職,君不私,故國治;文武殊材,大人不賜,故德備;萬物殊理,道不私,故無名。無名故無為,無為而無不為。時有終始,世有變化。禍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於大澤,百材皆度;觀於大山,木石同壇。此之謂丘里之言。」少知曰:「然則,謂之道,足乎?」大公調曰:「不然。今計物之數,不止於『萬』,而期曰『萬物』者,以數之多者號而讀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為之公。因其大以號而讀之,則可也。已有之矣,乃將得比哉?則若以斯辯,譬猶狗馬,其不及遠矣。」少知曰:「四方之內,六合之里,萬物之所生,惡起?」大公調曰:「陰陽,相照,相蓋,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欲惡去就,於是橋起;雌雄片合,於是庸有。安危相易,禍福相生,緩急相爭,聚散相成。此名實之可紀,精微之可志也。隨序之相理,橋咧?嗍梗桓F則反,終則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隨其所廢,不原其所起。此議之所止。」少知曰:「季真之『莫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議,孰正於其情?孰偏於其理?」大公調曰:「雞鳴狗吠,是人之所知;雖有大知,不能以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為。斯而析之,精至於無倫,大至於不可圍。或之使,莫之為,未免於物,而終以為過。或使,則實;莫為,則虛。有名有實,是物之居;無名無實,在物之虛。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徂。死生,非遠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為,疑之所假。吾觀之本,其往無窮;吾求之末,其來無止。無窮無止,言之無也,與物同理;或使莫為,言之本也,與物終始。,道不可有,有不可無。道之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為,在物一曲,夫胡為於大方?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其有極。」
外物第二十六
外物不可必,故龍逢誅,比干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于江,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而曾參悲。金與木相摩則然,金與火相守則流。陰陽錯行,則天地大絯,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有甚憂兩陷而無所逃,螴蜳不得成,心若縣於天地之間。慰愍沈屯,則利害相摩,生火甚多,眾人焚和。肉固不勝火,於是乎有僓然而道盡。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於監河侯。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邪?』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游吳越之土,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
任公子為巨鉤大綸,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錎沒而下;警揚而奮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自制河以東,蒼梧以北,莫不厭若魚者。已而後世輇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於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與經於世,亦遠矣。
儒以《詩》、《禮》發冢。大儒臚傳曰:「東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詩》固有之曰:『青青之麥,生於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接其鬢,壓其顪,而以金椎控其頤,徐別其頰,無傷口中珠!」
老萊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於彼,修上而趨下,末僂而後耳,視若營四海。不知其誰氏之子。」老萊子曰:「是丘也。召而來。」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與汝容知,斯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問曰:「業可得進乎?」老萊子曰:「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鶩萬世之患,抑固窶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歡為鶩,終身之醜;中民之行進焉耳。相引以名,相結以隱。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反,無非傷也;動,無非邪也。聖人躊躇以興事,以每成功。柰何哉其載焉終矜爾?」
宋元君夜半而夢人被髪窺阿門,曰:「予自宰路之淵,予為清江使河伯之所,漁者餘且得予。」元君覺,使人占之,曰:「此神龜也。」君曰:「漁者有餘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餘且會朝。」明日,餘且朝。君曰:「漁何得?」對曰:「且之網得白龜焉,其圓五尺。」君曰:「獻若之龜。」龜至,君再欲殺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殺龜以卜,吉。」乃刳龜,七十二鉆,而無遺策。仲尼曰:「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餘且之網;知能七十二鉆而無遺策,不能避刳腸之患。如是,則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种?t~不畏網而畏鵜鶘。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與能言者處也。」
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莊子曰:「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遁之志,決絕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覆墜而不反,火馳而不顧,雖相與為君臣,時也,易世而無以相賤。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學者之流也。且以狶韋氏之流,觀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游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學,承意不彼。目徹為明,耳徹為聰,鼻徹為顫,口徹為甘,心徹為知,知徹為德。凡道不欲壅,壅則哽,哽而不止,則跈,跈則眾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無降,人則顧塞其竇。胞有重閬,心有天游。室無空虛,則婦姑勃溪;心無天游,則六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勝。德溢乎名,名溢乎暴,只?跽t,知出乎爭,柴生乎守,事果乎眾宜。春雨日時,草木怒生,銚鎒於是乎始修,草木之到植者過半,而不知其所以然。靜然可以補病,眥1234可以休老,寧可以止遽。雖然,若是,勞者之務也,非佚者之所未嘗過而問焉。聖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賢人所以駴世,聖人未嘗過而問焉;君子所以駴國,賢人未嘗過而問焉;小人所以合時,君子未嘗過而問焉。
演門有親死者,以善毀,爵為官師,其黨人毀而死者半。堯與許由天下,許由逃之;湯與務光,務光怒之。紀他聞之,帥弟子而踆於窾水,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
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寓言第二十七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為是之,異於己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不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莊子曰:「孔子謝之矣,而其未之嘗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復靈以生。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親仕,三釜而心樂;後仕,三千鍾而不洎,吾心悲。」弟子問於仲尼曰:「若參者,可謂無所縣其罪乎?」曰:「既已縣矣。夫無所縣者,可以有哀乎?彼視三釜三千鍾,如觀雀蚊虻相過乎前也!」
顏成子游謂東郭子綦曰:「自吾聞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從,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生有為,死也勸公。以其死,陰也,有自也;而生,陽也,無自也。而果然乎?惡乎其所適?惡乎其所不適?天有歷數,地有人據,吾惡乎求之?莫知其所終,若之何其無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應也,若之何其無鬼邪?無以相應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眾罔兩問於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髪;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搜搜也,奚稍問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蛻也,似之而非也。火與日,吾屯也;陰與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況乎以無有待者乎?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強陽者,又何以有問乎?」
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於秦,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也!」陽子居不答。至舍,進盥漱巾櫛,脫屨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請夫子,夫子行不閑,是以不敢。今閑矣,請問其過。」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迎將,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