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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獻角度看西化儒學的命運
套用西方理論以重構儒學,似乎是現在的主流。是好是壞我們不好妄加評論,但凡做學問,都要以文獻為基礎。我們不妨先從文獻使用上,分析一下西化儒學的復興前景。
1、即便我們假定西化儒學對於他們作為研究基礎的西學理論的理解都是準確可靠的(鑒於語言差異,這個可靠性其實不會比對五經的理解高多少)。但是這個路線將意味著:他們的學生手中的經典文獻要有很多是由歐洲文字(不一定是英文)寫成的。他們的學生,要爲了繁瑣的外國口語和語法。學過外語的人都知道,西方人的文字一般就是口語,再加上語法修飾。口語在漢文獻中也有,比如《大誥》和《海上花列傳》;嚴格語法的典型,則是明清八股文。做這個類比只是爲了說明西方經典并不是容易理解的(否則也不必作為大學專業了)。當然,中西匯通,可以說是學問的終極目的。但話說回來了,要做到兩邊都有正確認識(還未必是創見),是要付出相當年歲的。儒學上傳統的說法是三年通一經。而一個能夠對各派儒學旁征博引的中國學者,至少要熟悉兩三經才行。在今天,還要對漢注、宋明注,直到清注都有一定的認識(還談不上比較),這大約就要十年吧。那么對於文字更生僻(幸運的是似乎只牽扯到英語和德語),思維更精微(哲學),體系更龐大(理論)的西方文獻(我們知道西方著作幾乎沒有小篇幅的),又要用多少年去吃透呢?而且還有問題:西方哲學是基於西方歷史文化及西方邏輯科學而產生的,僅僅研究幾本著作,就好比不懂春秋、三禮而僅憑注釋理解論語一樣。不懂元數學而研究羅素,就如同不懂公羊學而研究康南海一樣。那樣固然也能湊數,但不是正經學問。不過更嚴峻的問題是:從事西化儒學研究的人能夠守住他們的象牙塔,確實做到中西匯通嗎?
2、即便他們做到了,並且及時推動了儒學復興與民族崛起。問題是將為我們這個民族的蕓蕓眾生帶來什麽?孩子們爲了學習作為民族精神的西化儒學,要學些什麽呢?顯然,外語和外國哲學至少要與孔夫子分陜而治的。但問題,人的思維由他的接觸決定,卻不會由我們的心愿決定。當他們接觸了那么多西學文獻之後,他們究竟是會更為我們的民族而自豪呢?還是覺得更有需要到外國去深造?
3、每門學術,都需要他的一個道統,他的一個先賢祠。那么自新儒家以來的西化儒學為我們提供了什麽樣的先賢祠呢?是讓我們更敬仰先師,嚮往古代儒生的生活呢?還是使我們更把西方的“普世標準”(對某些人是自由民主,另一批人是社會主義)當作畢生的追求呢?一個尷尬的問題,是當新儒家接受西方的“普世價值”(不管哪一派)時,對於我們延續過三千年的先王之道,即我們的“普世價值”,將做一個怎樣的交代呢?我看新儒學似乎只是做了一個覆蓋工作,把西方的普世價值,翻譯成了經典中的語言片段。但這個工作也不簡單,至少是要建立在打碎經學傳承的基礎上的。那么,當我們的古典理想被翻譯之後,當不服從這個翻譯體系的古典經師被忽略之後。我們的先賢祠中的先師、先賢們,還是我們實實在在的先賢嗎?如果我們爲了西方的“普世價值”而抽空了我們的先賢祠,那么我們的“慎終追遠”將如何被翻譯?
4、西化儒學的文章一般不涉及五經,在他們的出版物和論壇上(如原道),雖然也有經學部分,但似乎只有四書得到較多的關注。但也只能稱為關注而已,基本上看不到“經學”的存在。也就是說:他們或許也在認真學習五經,但并沒有繼承古代經師的已有成果。這樣做,使得西化儒學與古典儒學在文獻層面就發生分裂,則其後果可想而知。從科學的角度,一門學科如果不是古典理論確實已被超越(比如現代數學,嚴格說與中國算學或者希臘幾何都沒有關係),則理當站在既有成就的基礎上,步步推進。因為不如此,不但要invent wheels,而且方法、思想的斷裂也將影響到學術質量(所以,相對論絕不會拋棄牛頓力學,而現代數學也從不曾拋棄希臘幾何)。既然今天的西化儒學,有以西學為導向的傾向,則應當首先學習西方的科學精神。
5、西化儒學的儒學史研究,一方面是沉浸在某些限定範疇上,比如“宗教”、“哲學”、“制度儒學”云云。一方面,在經學的缺口下,他們的歷史分析與儒學思想本身就可能發生衝突。比如著名的施瑯事件,說明陳明的歷史觀與春秋經是根本對立的。又如干松春先生《制度儒學》中大量討論清末的史事。我們且不管他們的歷史學本身是否充分,但必須指出的是:這些分析與儒學的觀念差距很大。比如在宋明的《周禮》注本中,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對歷史的回顧,他們(根據經書)指出漢武、光武,乃至唐朝的許多制度更替違背了周禮的精神,但同時也承認了秦漢唐的某些制度遺存,從實質上體現了周禮的一些智慧。我想,如果學者們多看些儒林自身的歷史評論,或許進行史學分析的時候就要謹慎得多了。而問題就是:如果我們拋開了古代儒林的史論,那么縱然我們的歷史反思再天馬行空,這和儒學復興還有什麽關係?
6、現在的“經學”只能稱為“經學史”,只要對照一下他們的作品和古代作品,就很清楚了。譬如研究一個注本,今人會用現代的一套範疇加以詮釋。古人則不過考證其源流,辯駁其觀點。從現代的觀點看,古人一般不去“全局把握”,總結某人的著作特點,比照其時代背景。固然古人也做,但只是信手拈來,即興之作。相反,古人會在注本與古注的異同上大作文章,乃至吹毛求疵,并順便做起自己的學問。這是因為古人再不濟,他做學問的目的,是要明瞭經書(或古學)大義;讀別人的注本,也是爲了考驗其理解得當多少。而今人顯然沒有這個功夫。簡單說:經學的目的是要探究經義。以經學的態度去做經學史,則中心亦在經義得失的評析,至於其他,卻無所謂了。如果從這個古今差異來看,則現代的經學史研究也確是無法為現代儒學提供什麽很有價值的資料。當然,這或許要被算成儒學必須西化的理由吧。
7、西化儒學,就是把儒學的發展壓在西學的前景上。但今天,西學(至少哲學領域)的前景,依然是寬廣的嗎?或者僅僅是出於一種無法割捨的愛情呢?我希望學者們能有一個理性的思考。
8、儒學既然西化,則拋棄經學傳統也就無可厚非。但是,一旦拋棄經學,實際就是拋棄儒學的標準。現在我們已經看到對《論語》的各種解說,這還是有文獻可據的部分。那些提宗教,提思想的,豈不更是眾說紛紜?這一切暴露出了這個時代的根本問題:人人自以為是。那么儒學應該拿出什麽對策呢?我們應當倡導百家爭鳴,但一切爭鳴,應當是建立在一套公共基礎上。這在古希臘就被溯源為“公理”,在先秦,則被稱為“先王之道”。當然,兩者的結構是截然不同的。就事實而言,公理系統則只是一個理想而已。萬物皆數被他學生推翻了,平行公理則本來就有爭議,乃至演繹推理都經不起計算機的驗算。所以,歷史上西方人的智者傳統并沒有搭建起一個交流平臺。而中國不然,我們確實實現了一個萬變不離其宗的開放世界。那么“先王之道”何以具有這種力量呢?即便我們把儒學能夠容納佛教、伊斯蘭教、基督教,儒生能夠追求數學、曆法、火器,僅僅視為儒學不需要與之發生衝突。那這份坦然的基礎何在呢?是先王之道的哲學特質?還是僅僅因為我們儒學當年的制度優勢?如果僅僅因為儒學占據優勢從而不避諱學習取法的話,那么今天的西化儒學,可能建立這種令人自心的優勢嗎?如果是道統的特質,則請問,當從哪些文獻加以求索呢?
我覺得,用數據統計的方法,去比較一下西化儒學網站與“原教旨主義”(這是西化儒學派送的名字,以下簡稱原旨儒學)儒學網站的特徵將是一個有趣的課題。我們可以把網站分為兩層:一個事所有帖子的綜合,他反應的是這種思想體系所能接納(或者不得不并存)的思想基調。一個是論壇的核心成員的帖子,他反應的是這種思想體系的內在願望。
然後我們選擇一些關鍵類(因為論壇都不是太大,考慮到理念的多種寫法與表達,最好進行人工檢索),如胡塞爾、現象學、生活儒學、公民宗教、即用見體……公羊學、夷夏、釋奠、自以為是、仁政……科學類、數學邏輯、經濟政治類、新聞類、社會評論類……分析兩個層面上兩類學派的使用情況,和意見傾向。然後,我們可以對他們的西學儒學比重,及涉及面(理論的包容性)進行判斷,并對他們的際遇加以估計(表現為兩個層面狀態的差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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