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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魔坠凡尘

白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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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6 09:18:49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已经亮了很久,同事们都陆续来上班了。
   顾风还是慵懒地蜷缩在仓库的小床上。被子盖的严严实实的,只露了几缕头发在外面。这段日子以来,他实在是太累了,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但是此刻顾风却没有睡着,天边刚泛鱼肚白的时候他便醒了。
   窗外刺眼的白和同事们的喧闹声让顾风感到莫名的心烦,使得他不由拿棉被蒙住了头。一闭上眼,那些希奇古怪的事像锥子一般直往脑袋里钻,搅得他头痛不已。睁开眼,被子里一片漆黑,只感觉一条条金线忽闪忽闪的在眼前跳动。
   他想尽量岔开自己的思绪,但是无形中仿佛被什么牵着似的,一件件匪夷所思的事就象数学的方程式一般一一在脑海里排列着,挥之不去,散之不尽。
   邱德明的猝死,邱伯的失踪,至今令顾风百思不得其解,每每想到这个问题,他总是耷拉着脑袋,搜肠刮肚地想理出一些头绪来,但往往想到一些关键之处便卡住了。他觉得自己就象一名登山者,总在上登路途中遭遇雪崩。
   “德明的死必是祸起邱伯,”顾风这样想着。这个推论他想过好几十遍,终点又回到起点,起点又回到终点,反反复复,他不明白,明明是邱伯惹的祸,为什么灾难会降临在德明身上?当然谁出事他都不愿意看到。
   “难道是子偿父债?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理由真是太牵强,太不可思议了。”顾风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着。这时他忽然想到了王婆曾说邱伯在白尸路见了鬼,莫不是德明也…白尸路…
   一瞬间,顾风觉得被窝里好象被人浇了一盆冷水,积蓄了半宿的暖意一下子被抽了个精光。彻头彻尾的冰凉笼罩着他,灵光乍现的刹那,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骇人的画面。一条路,一条小路。小路两旁长满了芦苇,比人还高的芦苇伸展着,遮住了天。路上铺满了飘落的芦絮,一眼望不尽的芦絮。一个人站在那儿,一个熟悉的背影,是德明,邱德明孤独地站在那儿。突然芦苇丛中伸出一只手,一只苍白的手,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指甲就象是带着弯钩的刀。总之那决不会是人的手。还有那衣袖,白的赛雪,衬着芦苇凋颓的绿显的异常耀眼。它一把拽住邱德明直往芦苇里拖,而邱德明着了魔似的,一点都没有反抗。一晃便消失在芦苇丛中。只听“咕咚”一声……
   “不要!”顾风大叫一声坐了起来,额上布满了冷汗。
   他只感到那只手有着超乎寻常的力量。仿佛能够摄取人的魂魄。此时此刻他又想起了王婆的话,“鬼是不能直接杀人的,它们只会通过幻觉来杀人。”
   “一定是他,不,是它,通过幻觉迷了德明的心神,使他坠身于漓河之中的。”顾风想到这儿,狠狠的捏住了拳头。牙关节咬得“格格”直响。
   虽然这只是他的潜意识,但这次,他对自己的潜意识充满信心。因为这与其说是潜意识的话倒不如说是心灵感应。或许是邱德明在冥冥之中做着虔诚的祈祷吧!
   仓库里冷的要命,风从每一丝缝隙中钻进来,片刻便吸干了顾风身上的汗。顾风感觉自己就象一根冰棍,在偌大的仓库中簌簌发抖。而现在他的内心却是火热一片,他感觉自己就快要接近事情的真相了。他甚至有了一种既可笑又荒唐的想法,那就是以后遇上什么不明白的问题就躲在被窝里,蒙住头。想到这,他又钻进被窝里,蒙住了头。
   当然他不会真这么傻,即便是的话,那也是强烈的揭开真相的欲望充斥着他,就如同迫切需要掌握知识的莘莘学子一般。
  他想趁热打铁,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
   然而,灵感总是一刹那的,它来的快,去的也快。就象是天上的流星又或是烟花,美丽灿烂却又短暂。有的人的生命也是如此,这样的人值得羡慕。试问如果老天问芸芸众生,谁愿意这种人生方式的请举手,那举手的人肯定寥寥无几,即使是那些发明这些华丽佳句的文人墨客也不会以此方式来了渡一生。这就是现实,现实和想象总是有很大的差距的。亦如那浩瀚渺渺的银河。顾风也不愿意这样,此刻的他,脑子里一片混沌,竟想一些纷乱无章的事情。
   那个隐匿在白尸路的人究竟是谁?邱伯到底上哪了?那个小鸭般的叫声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打牌会接连少牌,而且少的又是“大鬼”?那张写着“死”字的冥纸为什么会在片刻间出现在他家里,它究竟是谁放进来的,它代表了什么含义?粮仓里的米究竟是谁偷的,那个在深夜的医院和车站出现的白衣女人到底是谁?陈言秋陈伯所说的那个白衣女人会不会和这个女人是同一个人?这么晚,他,那个肥胖的身影,到粮站来干吗?走廊里踩到的那个软软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个个更深更玄乎的问题就象是一根绳子,在顾风的脑子里打了一个结,一个死结,一个他自己永远无法打开的结。
   “哆哆哆。”门外传来的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顾风的思绪。
   “谁啊?”顾风不耐烦地问道。
   “风哥,是我,张逸。”门外传来了爽朗的应答声。
   顾风披上了外衣,打开门,瑟瑟的冷风中站着一个牛高马大的少年。虽然身材魁梧,但却长着一张娃娃脸。浓黑的眉毛下挂着一双明若朗星的眼睛,鼻梁的上端微微拱起,侧面望去,就象是起伏的山峦,厚实的嘴唇上还撮着一层黑黑的绒毛。见着顾风,他咧嘴笑了,粉紫色的牙床上绽出的那颗小虎牙更让他的脸增添了几份孩子气。
   “你小子,到现在才来看我。亏我在家还时常惦着你。”顾风骂道,显然他见着这个张逸,心情象是好了许多。
   “唉,风哥,”张逸叹道:“你不知道,这几天粮堂里忙得要命,买米的人天天排成长队,前几天刚从仓库里运了五十袋大米和三十袋面粉,转眼间已卖的差不多了,这不,大刘又差我来运粮了,要不,还真抽不出身见不着你咧!”
   这个张逸去年刚从省农业中专毕业,现下,分配到粮站实习。站长老王见粮站没有空缺的位置,就先将他安置在粮堂里,让他把把称,运运粮,登记登记什么的,好在小伙子也吃的起苦,再苦再累的活他从没有半句怨言。整个粮站,他和顾风的关系最好。一来,大家都是年轻人,顾风也长不了他几岁。二来两人性格,兴趣爱好也差不多。所以平时两人谈得最投机。前一段时间,张逸嚷着让顾风教他跳舞,顾风则嘲笑他,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跳什么舞,张逸则胀红着脸嘟囔道,什么乳臭未干,我都满十八了,连法律都承认我是*人了,在旧色社会我都可以是孩子他爸了。“哈哈哈”欢快的笑声穿越房顶,荡漾在蔚蓝的天空下。
   粮堂在大院的另一侧,那里是专门接待顾客购买粮食的,要是没事的时候,顾风经常上那儿帮忙。加上他为人谦逊,出言谨慎,包括负责人大刘在内,粮堂上上下下十几个人都挺喜欢顾风的。
   “今天可真冷啊!外面的雪停了没有?”顾风搓着双手,一边哈着热气一边问道
   “雪倒是停了,但风刮得挺猛,广播里都报零下十几度哩,这天!”张逸皱着眉埋怨道。
   “好了,外面忙,有空再扯吧,你就拿这边的,里面袋口缝白线的别动它。”顾风指着米袋说道。
   “怎么,又有人来偷粮了?”张逸紧张地问道。
   顾风没有吱声,但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个狗日的,让我逮住,非砸碎他的脊梁不可!”张逸咬着牙恨恨地说道,接着又问:“这几天谁值班啊?”
   “我。”顾风淡淡地回答道。
   “从今晚开始,我陪你一起值。”张逸撸起袖管说道。很有一付鲁提辖拳打镇官西的架势。
   顾风心头一热,暗想:“还别说,有小逸做个伴还真不错,只是怎么好意思麻烦人家呢?他本是局外人,何必把他搅进来!”
  
就在顾风犹豫不决的时候,张逸催促道:“怎么样,风哥,平时你可不是这样婆婆他*的?”
   “就算今晚你和我一起值也抓不住小偷。”顾风说道。
   “为什么?”张逸绷着脸问道
   “因为只有尸气笼罩粮站的夜晚,小偷才会做案。”顾风寒着脸冷冷地说道。
   “尸气?什么东西?”张逸揉着鼻子下端的肉坠子,瞪大了眼睛疑惑地问道。
   “大概是从尸体上散发出来的气体吧!而且不止一具,许多死尸搁在那里,才会发出如此浓重的尸气,怎么样,怕不怕?”顾风的脸色有些发白,眼睛则紧盯着张逸。
   然而张逸脸上的表情非常平静,他泰然自若地答道:“我除了怕我父母,其他我还真不知怕什么,活人尚且不怕,难道还会怕区区几具死尸不成?顺便问一下,这所谓的尸气是不是从咱粮站后的树林里散发出来的?”
   顾风笑了,看着他的模样便想起了以前的自己,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顾风叹了口气,接着问道:“你怕不怕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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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6 09:19:04 | 显示全部楼层
张逸没有直接回答顾风的问题。他沉吟了片刻,然后才徐徐说道:“小时候曾听长辈们讲过乡下老宅闹鬼的故事,那时确实给吓得不轻。随着年龄的增长,过去的许多事都淡忘了。只是在茶余饭后或闲尽无聊之时,也曾和许多同学还有粮站的同事讨论过。绝大多数的人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其实我敢说他们所说的那些关于鬼的事都只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顾风打断了张逸的话问道。
   “很简单,因为我相信,凡是见鬼的人必是做了什么坏事,不是有一句话叫作‘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吗?如果真的见鬼了,还能活到现在吗?”张逸顿了顿,接着说道:“你问我怕不怕鬼,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怕。因为我压根就不相信它的存在。所谓的‘鬼’要么就是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在故弄玄虚,要么就是那些愚昧无知的人心存的一种幻想,不,应该说是精神寄托更确切些。而我只相信一件事。”
   “什么事?”顾风问道。
   “死亡!”张逸眯着眼睛回答道。那明亮的眸子一下子变的深邃起来,“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亡才是最恐怖的,也只有死亡是永恒的。”
   顾风的嘴唇有点发白,这一番话让他想起了自己那一段日子,那一个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情景,每每想到“死亡”这个词语,他就会想到自己终归有这么一天,他变成了灰烬,世界上再也没有他了,宇宙中再也没他了,他会从床上一下子坐起来,那揪心真是让人无法忍受。
   其实这只是人生成长中的一个过程,一次可怕的悸动,一种心灵最深处的战栗,也许,是对青春的眷恋,也许,是对生命的珍惜。顾风有过了这种经历,所以他成熟了。
   他没有说话,面对张逸的侃侃而谈,顾风选择了沉默,看见了他,真的仿佛看见了自己以前的影子。
   张逸也在看着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蓦然,在这个没有星辰却有风的时候,在这个没有画楼却有桂堂的地方,一种默契,一种心有灵犀,正在彼此的心中油然而生,让他们彼此都觉得惺惺相惜。
   顾风拍了拍张逸的肩膀,点了点头,“我明白,到那时我一定让你和我一起值班。现在,我帮你把米运过去吧。”
   说罢,顾风转身走到仓库一角,拖出小推车,帮着张逸把粮食一袋袋搬了上去。不一会,他们的头上便开始冒着热气。待到装满时,两人已是大汗淋漓了,也不停歇,他们推着小车径直朝着粮堂去了。
  雪真的停了,大院里一片银装素裹。远处树林的顶层披上了一层白,风吹过时,层层叠叠,一眼望去,就象是海上卷起的浪花。
   两人一路小跑地把大米运到了粮堂,一边跑,张逸嘴里一边还吆喝着,顾风不禁被感染了,也跟着他一起吆喝了起来,惹得粮站和粮堂里的同事都朝他们看呢。
   运完粮食后,顾风一个人独自回到粮仓。偌大的仓库,异常空旷,异常凄冷,比起粮堂的热火朝天……顾风拢了拢衣领,忽然他觉得自己有点可怜,他无奈抬起头,看着同样孤独的吊车趴在梁上,它仿佛也在嘲笑着自己。他轻轻举起手抚摸着垂下的吊钩,轻轻地抚摸着每一个凸凹……
   午饭时间已过了,顾风忍着饥饿朝着食堂走去,他就是要在这时候去,因为可以避开某些他不想见到的人。
   到了食堂,人已经不多了,黑板上写着菜单:酱爆腰花,青椒肚丝,番茄炒蛋,大白菜肉丝,酸辣汤。顾风没有在李嫂的窗口打菜,他不想别人说闲话。每一次在李嫂那打菜,他的饭菜总要比别人多一点。他要了一份酱爆腰花,一份大白菜肉丝和一客酸辣汤。
   打完后一回头,顾风就看到了娄老太、丁建忠还有食堂管事马彪正围着一张桌子在吃饭。以往娄老太和丁建忠都是一开饭就来的,本想这时候来可以避开他们,可没想到今天他们也这么晚。顾风轻轻摇了摇头,找了一个清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乍一望去,娄老太跟丁建忠不知在嘀咕着什么,而马彪不时地也插着一两句话。
   顾风也管不了这许多,他的确是饿了,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
   “阿风。”
   顾风抬起头,见是李嫂,她还是梳着双髻,脸蛋依然是红扑扑的,胸口挂着个白色的大围兜。
   “李嫂,”顾风叫了一声,一边放下了手里的筷子,一边指着对面的空位礼貌地说道:“这边坐吧!”
   “为什么不上我那打菜啊?”李嫂埋怨道
   顾风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呀,跟你说的一点都不听,叫你别值班吧,这不,又出事了吧?”李嫂嗔怪道
   “你怎么知道的?”顾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除了张逸他没有对任何人提到过这事。
   “我找你就为这事,先前我帮丁建忠他们端菜的时候,走近跟前,就听见丁建忠沉着嗓子对娄老太和马彪说道:‘听说昨晚他又到仓库里去偷了。’娄老太见我来了,咳嗽了一声,丁建忠回头见着了我,便止住了话。我也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放下菜就走了。”
   “等一会,李嫂。”顾风环顾了四周。
   “他们都走了。”李嫂笑着说道。
   见他们真的都走了,顾风这才放心的让李嫂继续说。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丁建忠会说是‘他’,这是个第三人称,当时我就纳闷,难道他们认识偷粮的人?本来我迷信地以为这事是鬼在作祟,现在我可不这么认为了,我总觉着这其中必然有一个很大的阴谋。”
   “李嫂,你不干活,在那瞎磨蹭什么?”那边传来了阵咆哮声。
   顾风一回头,见是食堂管事马彪站在远处,双手插着腰叫嚷着。
   一股无名的火气自窜脑门,顾风霍地站起身来,正要发话,李嫂拽着他的衣角劝道:“算了,别跟这种瘪三废话。”她站起身走了,临走时,她又回过头嘱咐了一句:“你自己要小心啊!”
   顾风点了点头。他觉得此事应该向站长老王汇报一下,于是他又胡乱地扒了几口饭,便朝着老王的办公室走去。
   大院里,顾风遇着了吕峰,吕峰还是捧着本书,见到顾风,他红喷喷的脸上现出了兴奋之情。顾风冲他点了点头:“又在看书啊!”
   吕峰则摇头晃脑说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黍,书中车马多簇簇。”
   看着他那迂腐的样子,顾风真是有些啼笑皆非。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老王正伏案写着什么,顾风敲了敲门。
   “进来。”
   顾风应声走了进去,“站长。”
   老王抬起头,“是阿风啊,坐。”他指着沙发示意顾风坐下。“刚才娄老太和老丁来找过我了。”老王接着说道。
   “哦,是吗?”
   老王点了点头,脸色凝重地说道:“听他们说昨晚粮仓又被偷了?”
   顾风没有说话。
   “你似乎有些失职啊!”老王加重了语气。
   “真是恶人先告状。”顾风心里冷哼了一声。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不想让老王看扁了,一刹那,他改变了主意,他决定抓住小偷,用事实来说话。这时,顾风想起了一件事,于是他问道:“站长,你去过后面的树林里没有?”
   老王倒给他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去过啊,怎么了?”
   “你见到过什么没?”
   老王沉思了一会儿,“几年前曾去过一次,那时你还没进粮站。里面也没什么,就几个荒冢而已。”
   “怪不得。”顾风唏嘘道。
   “怎么了?”老王不解地问道。
   “我现在只是想不通,为什么粮食失窃的时候总有一层神秘的绿色的尸气?”
   “尸气?什么东西?”老王惊讶地问道。
   “就是薄薄的像雾一样的气体,据说那是从尸体上散发出来的。”顾风一本正经地说道。
   “哈哈。”老王笑了,额头上的皱纹就像蛐蟮一样拱着。“真是不学无术,这哪是什么尸气啊?如果是无色的象雾一样的话,那就是沼气。听你说的是绿色的,如果不出意料的话,那就是瘴气了。”
   “瘴气?”顾风瞪大了眼睛问道。
   老王点了点头。“落叶和枯死的草木腐烂后,混合着雨水、霜雾、岩泥,就会升腾出这种气体,如果没有嗅惯这种气体的人嗅到话就会产生幻觉。”
   “幻觉!”顾风心里一惊。
   他怏怏地走出了办公室。
   天开始放晴,屋檐上的积雪慢慢地融化了,滴答滴答地落到地上,湿了一大摊。
   一路上,他不停的回想着老王的话。“是啊,如果是鬼的话,它怎么会偷米啊,鬼可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啊!自己却还在那疑神疑鬼。”想到这,顾风自己都觉得好笑,无形中,也更增添了抓住小偷的信心。
   回到了仓库,检修了一遍吊车。实在没什么事,想着粮堂那边忙得不亦乐乎,干脆就到那边帮帮忙吧。
   跟往常一样,张逸在旁边装米、面粉,顾风过秤,然后再报给另一边的收账员。两人一搭一档,动作利索。很快,原本挤满粮堂的人都买到了自己要买的东西,纷纷离开了,张逸看看没有几个人了,就对顾风说:“风哥,你歇会吧!”
   顾风抬头看了看门外,已经是日暮夕阳了,昏黄的光线斜射进来,照得人睁不开眼。“好吧。”他擦了擦汗,接过一个同事递来的茶水,猛灌了几口,刚想坐下,只觉得什么东西很扎眼。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猛然,他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
   昏黄中,一个女人,一个穿着白色古装的女人,站在队伍的最后,她垂着双臂,袖子遮住了手。长长的头发盖住了脸,看不到眼睛,看不到鼻子。只见到一张嘴。嘴唇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慢慢的,嘴角上翘,便露出了阴恻恻的可怕的笑。她,不就是医院里和车站遇到的那个女人吗?
   “啪。”拿在手里的茶杯一下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大家都回过了头看着顾风。
   “怎么了,风哥?”张逸奔上前,看着傻愣在那里的顾风不解地问道。
   “顾风,你的电话,快点,是你家打来的,好像有急事。”一个同事急匆匆跑到粮堂冲着顾风大声说道。顾风还是傻愣在那里,他似乎根本没有听见那个同事在说什么。那样子就象中了邪一样。
   “风哥,你的电话!”张逸摇着顾风的手臂说道。
   “哦。”顾风这才缓过神来,然后转身就跑回了粮站。
   电话在站长办公室里,里面没有人,顾风也顾不得什么了,拿起话筒,只听到那边传来了他妈妈急促的声音,“阿风吗?”
   “妈,是我,有什么事?”
   “不好了,邱妈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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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6 09:19:19 | 显示全部楼层
你见过吊死的人吗?
   如果你真的见到过的话,我可以肯定,你最起码会连着三天晚上睡不着觉;一个星期晚上不敢单独外出。
   因为你怕!
   你怕,在通往你家的那条树影婆娑的乡间小路上或是在那条黑咕隆咚的走廊里沿着楼梯拾级而上的时候,突然,黑暗中,他,那个吊死的人,一下子出现在你的面前。
   你怕,就在你忐忑不宁、郁郁不安的时候,你感觉身后有人,而且一直跟着你。你走到哪,他跟到哪,你回过头,看见了他,那个吊死的人,他漂浮在半空中,脸色象猪肝一样,瞳孔顶在眼眶最上边,舌头伸得老长。
   你怕。窗外,冰蟾冷冷地挂在天际,风轻轻地关上了窗,你轻轻地放下了窗帘,慢慢地倚在绒被上。一阵睡意上涌,你轻轻地瞌上了眼睑。没睡多久,你感到身上湿湿的,痒痒的,象有什么东西在爬一样,猛然睁开眼,窗不知何时打开了,一颗头颅,猪肝脸色,翻着白眼,血红的舌头正穿过窗子不断的在你身上舔拭着……
   在这个世界上,绝对还有比吊死的人更恐怖、更恶心的场景。但绝没有比吊死的人更诡异的画面了,这种诡异能让你浑身起毛;夜半惊叫。
   顾风妈就是这样形容邱妈的惨死。她眼里噙着泪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身子微微抖着。
   顾风走上前,轻轻地搂着母亲的肩头,嘴里劝道:“妈,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想太多了。”他别过头,用力地撑着眼睛,好不让眼眶里的眼泪流出来。
   “他家到底造了什么孽,悲剧接二连三的发生,可怜的德明,多好的孩子啊,善良的邱妈……”顾风妈终究忍不住泪水,低下头,啜泣起来。
   顾风站起身,缓缓走到窗口。夜幕早已降临,天边没有一丝星光,月儿也不知躲到了哪里。风很大,吹的纵横交错的阡陌上的枯草四处摇曳,穹宇间,满眼荒凉。
   “这个夜,注定又是一个凄冷的夜”顾风这样想着,他无助地叹了口气。
   “妈,邱妈的尸体哪?怎么处理了?”顾风回过头问道。
   “哦!”顾风妈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尸体给她的亲戚带走了,怎么处理……”她用手捂着嘴,轻轻摇着头,泪“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对她来说,不仅仅失去了一位好邻居、一个知心人。作为一位母亲,她能够了解邱妈失去丈夫、儿子的那种痛彻心肺;那种失魂落魄;那种孤立无援。打心底里她认为这甚至是一种解脱。只是这种解脱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邱伯还是没有消息吗?”顾风接着问道。
   “如果那死老头在,还会发生这种事吗?”顾风妈恨恨地说道
   “妈!”顾风埋怨道:“这事也不能怪邱伯嘛!”
   “为什么不能怪他?哦,你小子准有事瞒着我。”顾风妈站了起来,冲着顾风大声说道。
   “哪有啊,怎么可能瞒着您老人家呢?”顾风搪塞道,“哦,对了,我得上他们家瞧瞧去。”
   “不准去!”顾风妈喝道。
   “为什么?”
   “他们家邪乎,”顾风妈的脸色有些变:“再说你上他们家做甚?一个人都没了,值钱的、房产证,早交给了他们的亲戚。”
   “咳,妈,你想哪儿去了!”顾风有点哭笑不得:“我去只是想找些线索。”
   “线你个头,警察拿这事都没办法,你算哪根葱?”顾风妈教训道。
   “妈,您就甭管这么多了,总之,我向您保证,不会出任何事的,您还信不过您的儿子吗?”顾风挠着头皮不耐烦道。
  
   屋外的气温和屋内的气温明显差了好几度。寒风呼啸,吹的屋檐下的雨棚“哐哐”直响。就象是地狱里的侩子手正在敲着锣鼓一般。顾风顶着寒风,向着邱家去了。
   说句实话,在这种夜里,到一个刚吊死过人的家里,一个没有一点生息的家里,是需要一定勇气和胆量的。
   顾风当然也怕,特别是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使他以前的观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可谓今日不同往昔了。但是他觉得自己必须去,这是一种责任,一种对朋友不可推卸的责任。虽然他知道自己到那里多半会徒劳无获,甚至可能会遇到些令他意想不到的事……他不敢往下想。或许,就把它当作一次祭奠吧!
   入了夜后的村庄很快便陷入了一片死寂,村民们都早早地上了床,熄了灯。天地间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很快便到了邱家门口,门上了锁,窗户紧关着,屋里一片漆黑。墙上的白漆有点脱落了,露出了砖土的颜色,显的有些颓败。冷风摇晃着门上的锁,砸在门上“劈啪”作响。
   顾风站在门口,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去。不久前,这里曾经吊死过人,一个自己很熟悉、很尊爱的人。
   “唉,人生恍然一场梦!真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啊”顾风悲凉地感叹道。
   终于,他拾了一块砖,敲去了锁。
   凭着依稀的记忆,顾风摸到了白织灯的开关。“啪”,灯总算没坏,昏黄的灯光下,房间里显得有些阴森森。屋里的摆设还和以前一样,只是蒙上了灰尘,有些迷迷朦朦。
   桌上摆着一盘没吃完的烤红薯。红薯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黑黑的东西。走近一看,却是一只只大蚂蚁在贪恋的啃食着。顾风不由一股无名怒火冲了上来,他燃起一根火柴就朝那些蚂蚁扔去,“凭地你们这些畜牲都敢来欺负他人,去死吧!”顾风低低地吼了一声,声音从胸腔里发出,像是一头困兽的低鸣。
   蚂蚁被烧掉了一大片,只是数量实在太多,要想一下子消灭它们,也不是件易事。幸好这些蚂蚁见着火光,都四散逃开了。虽然暂时分开了,但它们最后都爬到了右边的墙壁那边,顾风走过去一看,墙角下有一个小缝,看来这应该是它们的老巢了。
   “今天且放过你们。”顾风低骂了一声。随手拍了一下墙壁,以发泄心中的怨恨。“啪”墙上的一块砖给他拍了一下,竟然往里陷了陷。顾风倒给吓了一跳,他心下纳闷,自己也没用多大力气啊!于是他又推了推那块砖,砖头又往里陷了陷。再往里推,又动了,而且露出了一个洞口,顾风的心狂跳不已。如果不触动那块砖的话,根本发现不了。看来真是冥冥中注定他要发现这个地方。他赶忙拨开那块砖,果然是一个黑黝黝的墙洞,就象是一个缩小了好几倍的密室,真是设计的天衣无缝。他低下头,发现洞里摆着个盒子。
   顾风把它拿了出来。这是个很精致的盒子,四边都绣着花纹,甚是好看。打开盒子,里面摆放着一本红封面的厚厚的本子,象是日记本,旁边躺着一只黄澄澄的戒子。本子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顾风抽出照片,拿起一看,一瞬间,他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怎么会是她,董青樱”。
夜已然很深。天空中又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寂寞;幽静;美丽。
   粮仓里的灯依然亮着。昏黄,忧郁,苍凉。
   张逸还没有睡,他靠着枕头,正琢磨着书上的一句话,“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他就喜欢看这些有人生感悟的书,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孩子了。
   屋外一片“沙沙”声。
   “又下雪了”,张逸自言自语着,他想到了顾风临走时地嘱咐,千叮万嘱的要他小心。但愿这是个太平的夜晚。张逸这样想着。
   “顾风,顾风”就在这时,从外面传来了一阵凄楚地呼唤声,一个女人一边哭一边呼唤着。万籁俱寂的夜晚,这声音听上去就象是鬼在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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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6 09:19:38 | 显示全部楼层
黑夜,白雪。天地间没有了别的颜色。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铺天盖地。
   张逸掩上了仓库的门,悄悄的来到了大院门口。
   寂寞的公路上卧着一个女人,一个穿着一袭白色古装的女人,散乱的长发遮住了脸,所以看不清。她用手捂着脚踝,不停地哼哼着,时不时地还发出一两声呻吟。那样子看上去就象是一只受伤的动物在垂死地哀号着。
   “是姑娘在喊顾风的名字吧!请问怎么称呼?”张逸狐疑地问道。
   白衣女人缓缓地抬起头,散发由中间分开,露出了脸。一张标致的脸,只是眉毛淡了些,而且从脸上透出一层绿黝黝的光,深夜里,看上去有点诡异。
   她停止了哼哼,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是顾风的表姐,今天上镇子看我一个老同学,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扭了脚,又误了最后一班车,这不,一直撑到这儿,实在是走不动了。咿?今儿个不是阿风值班吗?你是?”
   “哦,我是他同事,他家有急事,所以由我来值,”张逸一听是顾风的表姐,这才放下心来,接着道:“大姐家住哪里啊?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背你回去吧?”
   白衣女人指着黑漆漆的树林说道:“在林子那一侧,还有段路。”就在张逸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看去的瞬间,从她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凶光。
   张逸走到那个女人面前蹲了下来问道:“大姐,上来,我送你!”
   白衣女人一个翻身,便骑上了张逸的背,那动作甚是敏捷,哪似受了伤?只是张逸没有察觉罢了。
   “是顺着公路走吧?”张逸将她往上托了托问道。
   “如果你不害怕的话,咱就往树林里穿,那样可以省半个时辰。”白衣女人说道。
   “怕?”张逸冷哼一声,“我只是路不太熟悉,大姐,你指路。”说罢,便背着那个女人朝着林子里大踏步地走去。
   雪还在继续下着,而且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不一会,便在两人头上镀了一层白白的银花。
   林子里静的没有一丝声音。那些平时总喜欢发出怪声的夜行动物也不知躲到了哪里去了。风吹过时,发出的“呜呜”声在树木间回旋,就象是鬼哭狼嚎。一条条小路纷乱叠嶂,如同一个迷宫,如果没有那个女人指路的话,很快就会迷路。
   张逸的身上渐渐渗出了汗水,手脚却是一片冰凉。深更半夜,走在这种地方,不害怕才怪。幸好背上还有一个人。
   “大姐,你一个人走这种路不害怕吗?张逸想缓解一下气氛,开口问道。
   “当然害怕,只是走惯了,也没什么,我看你倒也有些紧张嘛!”白衣女人回答道。
   “是啊,是有些,还好你在,否则明天我都不一定能走出这林子。”张逸喘了口气接着问道:“你这衣服好象不是咱这年代穿的?”
   “咳,我在同学那跟她练戏,一时也忘了换,倒让你见笑了。”那个女人解释道。
   “见笑倒也不会,你这样会让人联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女人赶忙问道。
   “见鬼!”张逸半开玩笑地说道。
   “是吗!”那个女人说话的语气有点变了,变的有点阴嗖嗖。只是张逸还是没有察觉。他以为他开的玩笑吓着了那个女人,所以他闭上了嘴。
   风摇曳着树枝,发出了“叽嘎叽嘎”声,夜色里,它们摇晃着,影影绰绰的,就象是魔鬼一边唱着勾魂曲,一边在胡乱地挥舞着魔爪,准备开始屠戮。
   突然,张逸感觉那个女人的手臂越缠越紧,越缠越紧。简直令他有点窒息。同时他的鼻子里嗅到一股宿夜的恶臭,就象是什么东西腐烂了一样。而且,这股味道正是从背后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张逸开始感觉有些不对劲了。也就在这时,眼前豁然开朗,他们来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只是雪覆盖着,隐约只能见到一块块竖着的石碑和一个个圆圆的土包。
   “我到了,”那个女人松开了手臂。
   张逸将她放了下来,环顾了一圈四周:“这儿好象没有屋子啊?”
   “就在那里!”那个女人指着石碑冷冷地说道。声音又细由尖就象是一根针,能一下子刺穿人的耳膜。
   张逸走上前,拍了拍石碑上的雪,定睛一看,不由的“噔噔噔”退了好几步。原来是一块墓碑,这儿原来是一片墓场。
   顿时,张逸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他愤怒得回过头。“我的妈呀!”白衣女人不见了,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一具无头的尸体。
   “轰,”张逸只感觉脑子里的血管一下子全爆了,“啪嗒”一声便栽倒在地上。
  顾风旋开了床头的小台灯,倚在枕头上,借着灯光,反复地凝看着照片。
   “真是太像了,那眉宇间的神色、那盈盈的浅笑,就如同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然而照片已有些泛黄,说明它已有了一段历史。按理,青樱那时可能还没出世、或者岁数还小,那么,她会是谁呢?她和青樱之间究竟会有什么关系?嗯,以后如果有机会把这照片给青樱看的话,她准保会大吃一惊。”
   顾风一边想着,一边瞅了瞅躺在身边的那本红封面的厚厚的本子以及那只戒指。
   “这本子里面到底会记着些什么?为什么会放在如此隐秘的地方?会不会有关于照片上女人的情况?”一连串的疑问使他对这本子充满了好奇。
   顾风轻轻拿起了本子,手颤抖得厉害,一点点的份量,此刻在他手里却觉得重逾千斤。他隐约觉得这里面一定记着一些鲜为人知的事;自己在翻开本子的同时,也就有可能揭开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然,顾风清楚,随便翻看人家的东西是很不礼貌的,然而,这厚厚的本子对他的诱惑着实不压于考古学家手里攒着的皇陵的入室图。
   “为了邱伯、邱妈,德明,为了照片上的‘蒙娜丽莎’,也管不了这许多了。”顾风暗暗下了决心。
   果然是一本日记,翻开本子的第一页,上面写着一首诗:
   重帷深下莫愁堂, 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元是梦, 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 月露睡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 未妨惆怅是清狂。
   诗后附着几个小字:
   “随缘小记”。署名是邱玉良。
   “邱玉良不就是邱伯吗!”顾风不由得吁道:“没想到邱伯也是个风月雅人,但从这首凄美的诗中便可见一斑。”
   他一页一页的翻看着,前面记的尽是些琐碎的事:什么红卫兵又冲了哪个“土豪劣绅”的家、什么从上海来了一批知识青年插队落户、什么自己的理想报复难以实现等等,竟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看得顾风直打哈欠。眼看着手中的纸页渐渐薄了,满腔的希望也变得如同风中的烛火,越来越渺茫。
   就在不经意间,忽然,顾风的眼角瞥到了“照片”两个字,他不由心头一震,赶忙坐起身来,打起精神,仔细阅读着。
“1月28日 晴
   今天是元宵节。
   晚上和上海来的几个知青约了去镇上逛逛。这些个知青,年龄倒也和我差不多。本来也没这闲情,只是听说方怡也去,所以决定加入他们的队伍。
   自打见着方怡的那一天,我便知道自己陷了进去,陷入了相思的泥潭,不能自拔。她美得脱俗,美得不沾风尘。在我心中,她就如白居易诗里的蓬莱仙子。
   而我,只是个乡下小子,身上充满着浓郁的泥土气息,又没见过什么市面,只会在黑暗中怨天尤人、帮我那充满铜臭气的父亲打理着自己极不愿做的事务。
   方怡的身边自不乏追随者。那群和她同样来自上海的‘狂蜂浪蝶’天天围着她,低三下四、阿谀谄媚。我鄙视他们,我鄙视他们为了一个女孩丧失了自我,还不如我一个乡下小子。而我,自问和方怡有着差距,和她在一起,我觉得自惭形秽。我不是没有追求她的勇气。我只是有自知之明而已。所以我把她放在心中,默默地喜欢着她,崇拜着她。她笑了,我跟着开心。她蹙着眉,我就心情灰暗。总之,她的幸福,是我一生最大的心愿。
   白天,我觉得自己象个男子汉,但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不免会暗自神伤,我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傻!唉!毕竟,人嘛,是拥有七情六欲的动物。
   方怡的美不仅仅在于外表,她待人彬彬有礼,不管男女老少,只要你不是心术不正,都能和她成为朋友。她心地善良,村里的孤老福嫂病了,还是她第一个拿出了仅有的补贴捐给了孤老。
   有天,在田埂上遇着她,她老远就跟我打着招呼,我红着脸,鼓足勇气地问她要一张照片。她轻轻地咬着下唇,看着我。水汪汪的眼睛在审读着我的用意。她没有直接答应,说要回去找找,有的话,给我一张。其实说句实话,即便是她不给我,我也觉得足矣了,毕竟她没有拒绝我,到那时我会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她真给我了,我真的真的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以至于好几天晚上都没睡着觉。对她来说,这只不过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照片,然而对我来说,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我一定会好好珍藏的。
   晚上,月光流转,镇子上张灯结彩,树上,屋檐下挂满了小小的灯泡,可谓是火树银花。孩子们有的拉着兔子灯,有的拿着小烟花“哗哗”地绕着圈,街道两旁摆满了小摊,好不热闹。方怡穿着一件带着黄条的白色紧身棉袄,更衬出了她窈窕的身材。她穿梭在人群中,一会指着树上的灯和同伴们笑谈着,一会又蹲下同小贩们侃着价。
   一不留神,她的笑脸已经在很远的地方。远远眺去,真不知是灯火映红了她的脸,还是她的脸更增添了灯火得绚烂。我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真是: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娥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原来这个女孩叫方怡。”顾风不由呆了。
   邱伯的爱是深沉的,他认为,他的痛楚至少可以让一个男人成全他爱的女人。
   顾风想着自己,想着青樱,他觉得自己比邱伯幸福,至少自己可以去争取,自己有这个勇气。
   或许,这就是时世弄人吧!
   顾风翻过一页,接着往下看,一看日期,“不对啊?怎么一下子跳到‘4月19日’啦?”
   “4月19日 雨转阴
   因故出差,今日回,且记。
   傍晚,回到村里。
   当真是‘清明时节雨纷纷’,天空中稀稀沥沥地飘着雨,小村庄沉浸在一片淡淡的雨雾中。经过竹林的时候遇着了林志豪,他见了我,先是面露兴奋之色,接而又转为凝重:‘小良,你回来的正好,正要上你家找你。’
   林志豪,人如其名,身材欣伟,器宇轩昂。他也是‘上海帮’的一员,但他不同与其他人,为人极重义气,也只有他从未对方怡‘献媚’。打心底里,我甚至认为他和方怡倒是天生一对。
   或许,他也看不惯他的那些老乡,平时,却和我走得最近,我俩几乎是无话不谈。他告诉我,他父亲早亡,家中有一老母。以前当过裁缝。还在课后当过码头苦工。当我问他为什么不追方怡,他总是冲着我神秘的笑笑。
   后来,我将他推荐到我父亲的小厂里当了个财务助理。
   我父亲邱展鹏,在镇上开了一家食品加工厂。可以说在当地是响当当的角色。就连红卫兵的头头和我父亲也是铁哥们。他为人心狠手辣,常常为了某个目的而不择手段。他经常对我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在这个社会,就是利字当头。要做大事,做人就一定要狠。’只是我怎么都做不来,连学都学不像。也许,我天生就不是做大事的人。
   ‘什么事?’我望着有点神秘得捉不透的林志豪问道。
   ‘换个地方说。’他真诚的看着我。
   ‘上哪?’他的眼神感动着我,让我感到了一个真正的朋友的含义。
   ‘漓河吧,那儿的芦苇丛清静。’
   四月的芦苇丛。春的气息唤醒了它们,纷纷抬起了头,顶尖上都争先恐后地冒出了绿绿的芽,郁郁葱葱,一眼望不到边。漓河的水依旧静静的淌着,朦朦的雨雾中,自有一番别样的美。
   我和林志豪面对面站着,两人的衣服都湿透了。
   ‘小良,今天叫你上这来,要告诉你两件事。’他的眼睛闪过一丝忧郁。
   ‘说吧,我听着。’
   ‘你父亲那里,我不想做了。’他皱着眉头瓮声瓮气地说道。
   ‘为什么,你不做的挺好吗?’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他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说道:‘你…父亲…为了逃税,做假帐。’
   我一点也不吃惊,如果我父亲没那样做的话,我倒是会觉得奇怪。
   ‘你好象一点也不奇怪?’他见我面色平静,疑惑地问道。
   ‘那你有什么打算?’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
   ‘哦,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林志豪的脸上又现出了兴奋之情:‘方怡怀了我的孩子。’
   ‘砰,’我觉得头有点晕,他的喜讯对我来说真可谓是当头棒喝,是个再大不过的噩耗了。
   林志豪也不理我那呆若木鸡的糗样,自顾自地拿出了个金戒指对着我说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唯一的财产,也是我将送给方怡的定情信物。我辞了你父亲那儿的工作便带方怡走,组织上已经同意我回家照顾我母亲了。’他走上前,握着我的手接着说道:‘其实我以前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和方怡在没有插队前就是恋人了,我们俩的家只隔了一条街,朋友,你不会怪我瞒着你吧?’
   望着他真情流露的眼睛,我低下了头。我还能说什么哪?我犹豫着伸出了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背酸酸地说道:‘恭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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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6 09:19:58 | 显示全部楼层
4月20日 大雨
   今天,真是不幸的一天。
   真的,真的,非常的不幸。
   也许,它将会是我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天;也许,它将会是令我抱憾终身的一天;也许,这一天,将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也许,漫天的大雨就是为他在哭泣;也许,在这一天,才让我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贵乎真诚;也许,多年,多年以后,想起来还会觉得很伤悲;也许,……
   林志豪死了!
   死的很惨,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无声无息的,像是空气中的一粒微尘,低低的,轻轻的,落在了地上。
  
   晨,雨敲打屋檐的声音惊了我的酣梦。
   拉开窗帘,淡淡的,褐色的雨幕,满眼的无奈,亦如昨夜的梦境。那一夜,见着了方怡,大雨里,她在哭,她孤独地站在漓河边,衬着葱绿的芦苇丛,哭得异常伤心。大雨湿透了她的全身。两旁的鬓发紧贴在颊边,末梢儿微微卷着,一串串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往下淌,被鬓发阻断了,一滴滴地落在河堤旁,也一滴滴的溅在了我的心里。
   凄美的天、凄美的雨、凄美的河、凄美的人。
   我越发感觉自己变得有点多愁善感,想到心爱的人就要随着他走了,想到这辈子可能会永远见不着她了,我这心……
   爱并没有错,错的是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忽然,我想到了苏轼,不知他在那明月夜,在那短松岗,面对他妻子的亡陵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在去我父亲加工厂的路上,我甚至有意掀开雨披的头盖,任凭雨打在脸上,这样才觉得心里好受些。
   加工厂的厂房大楼是镇上最高的建筑物,足有六层。这还是镇**出资帮我父亲兴建的,如今,当年的借款已还了一部分,剩余的,据我父亲说好象不用还了。有人会帮他搞定。
   这本来就是一个是非颠倒,黑白不分的社会。
   父亲的办公室就在大楼的最高层,我每天都要上那报道。为了锻炼我,父亲就安排我在厂子里跑外勤。这不,昨儿个刚回来,今天又得上这来了。
   气喘吁吁地来到六楼,却听到了激烈地争吵声,是从父亲办公室里传出来的,那声音甚是熟悉。我轻手轻脚地掩到门口,听见父亲直着嗓门说道:“你辞职我不反对,但这个月的工资就别想要。”
   “这个月我做结束了,为什么不发我工资?你讲不讲道理?”
   是林志豪,是他在和父亲争吵。
   “厂是我开的,规矩是我定的,我说不发就是不发,你小子还跟我讲道理,你知不知‘道理’两个字怎么写?”我父亲叱骂道。
   我惊呆了,不管怎么说,阿志帮父亲也有一段时间了,就算不发工资,也不用这样羞辱人吧!再说,阿志是我推荐给我父亲的,我真不明白,父亲到底是怎么想的,竟为了一个月的工资和我的朋友翻脸。这年头虽然困难,但这点钱对我父亲来说还真可谓是小意思。而且阿志的钱也是他应得的,至少他做完了这个月……
   正在思索间,就听见林志豪冷冷地说道:“亏得小良不象你,做人做到你这样真是失败,我倒并不在乎这些个钱,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冷血……”
   “你说什么?你说谁冷血?你够胆再说一遍!”我父亲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
   “说你怎么了,我有理还怕你不成,算了,看在小良的面子上我也不跟你计较,犯不着和你这种人怄气。”林志豪针锋相对地说道。
   “哼哼,”父亲冷笑了一声,“嘴上没几根毛,说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反正说到底吃亏的又不是我。”
   “你!”林志豪怒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气氛变得有点剑拔弩张,看样子这样下去非打起来不可,我刚想冲进去劝阻,却听见林志豪叹了口气:“敬你是小良的父亲,是我的长辈,最后叫你一声‘邱叔’,奉劝你一句,违法乱纪的少做做,夜路走多了,终究会遇见鬼的。”
   话音落下,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着门口来了。
   “哎,你把话说说清楚,谁他妈违法乱纪了?”父亲咆哮起来。
   “你自个明白!”
   “砰,”林志豪推开门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见着了一脸尴尬的我,指了指身后,冲我摇了摇头。
   “小林,等等,有话好好说吗?什么事都可以商量。”我父亲追了出来,气还有些喘,脸上却堆满了笑容,那样子看上去讨厌极了。
   “喂,老吴,上来一下,把小林的工资结给他。”父亲指着栏杆外说道。
   我不由心头一喜,老吴是厂里的总会计,发工资都是由他经手的。我看了林志豪一眼,他正朝着栏杆外瞧去,可是,楼下哪有老吴的身影?
   突然,父亲冲了上去,趁着林志豪不注意,照着他的后背猛的推了一把,顿时,林志豪把持不住自己的身躯,“噔噔噔”跌至栏杆旁,“哗”,楠木做的栏杆哪能经得住这么大力的撞击,一下子破了个缺口,“啊!”一声惨叫,林志豪顺着缺口,从六楼上滚了下去。我奋力扑上去,但只碰到了他的手指尖。他的身体就象断了线的纸鸢一般,急速下坠,就在落地的一刹那,脖子鬼使神差切在了用来打磨的砂轮机上……


我闭上了眼睛。
   “噗嗤”肉体的撕裂声中,我睁开了眼,一付惨不忍睹的场面,阿志的脑袋和身体片刻间分了家,一片血肉模糊,他的那半截身体还在朝前蠕动着,那样子仿佛是要找到自己的脑袋,想拼一个全尸。但是拱了两下终究还是停了下来,鲜血染红了地上低洼里积起的雨水。而他的脑袋则在砂轮机的另一侧,怒目圆睁着,眼神中甚至还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好象在说:“你们等着吧,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我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怒视着父亲,咬牙切齿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为什么你个头!”我父亲的嗓门比我还大,“早就对你讲过了,无毒不丈夫。还看个鬼啊,叫警察去!告诉你,等会就说他是自个掉下去的,如果你敢在外面乱说的话,我不在乎少一个儿子。”
   我低下了头,面对这样的父亲,我只有妥协。
   当警长老孙带着一帮探员赶到时,尸身旁多了几张十圆面值的大钞,旁边围了一大圈人,他们都是厂里的工人,我父亲则站在前列装模作样地抹着眼泪。
   豪雨如注,一会儿,血水已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尸体在雨水的浸泡下,苍白得有些臃肿,就象是正在发酵的馍馍。
   “怎么回事?”老孙问道。
   父亲“哽咽”道:“刚才小伙子上我这辞职,说要回家照顾他老母,我见他孝心可嘉,特地给了他两个月的工资,不知他是不是兴奋的缘故,奔出门的时候一个趔趄,撞破了栏杆便摔了出去,掉下去的时候,脖子卡在砂轮上。”父亲双手往外一摊,示意着身体就这么分了家。
   “还有谁看见他摔下来的?”老孙瞅了一眼栏杆问道。
   “他,”我父亲指着我说道:“我儿子在现场,他和死者可是铁哥们,你问他好了。”
   看着我父亲那轻描淡写的样子,真的很难让人怀疑不久前他刚杀了人。
   大家的眼睛都看着我,看得我直发窘,
   “拜托,儿子哪能为父亲作证,”我心里暗暗叫道,嘴上却说道:“是这样的。”我不知道这四个字我是怎么说出口的。我瞄了父亲一眼,他朝我投来了赞许的目光。这一刻,我羞愧得真恨不得找把刀来在自己身上捅几个窟窿。
   “那么他的尸体和善后工作就交给你们厂里了,麻烦你了,邱厂长。走人!”他一挥手,不一会,“大队人马”就消失在雨幕中。
   “这是什么社会!什么人!一桩命案就这么草草的了结了。”我暗暗冲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
   “大虎,你和小李把尸体去埋了,老吴,你想办法联系他上海的亲人,抚恤金多发点,三百,不,五百吧!好了!”我父亲拍了拍手,“大家都回去工作吧!”说罢,头也不回的朝着办公室走去。
   尸体很快被拖走了,人群也散开了,他们都在议论着,有的说林志豪死得可惜,死得凄惨,有的说邱厂长做人上品,有人情味……
   我怔在了当场,大雨浇得我浑身湿透。是我害了阿豪,他就死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和他只有咫尺的距离,但却救不了他。
   忽然,我感到自己非常可悲,眼前的每一件物体都仿佛长了嘴,它们咧开着,嘲笑着我,嘲笑着我的胆小,嘲笑着我的虚伪。我觉得无地自容,偌大的空地竟仿佛没有了我立脚的地方。天在旋转,地在旋转……耳边尽是阿豪老母亲和方怡那惨绝人寰的哭泣声。
   傍晚,依然是烟雨凄迷,我背起了行囊,面对这一切,我选择了逃避,我要逃离这个伤心地,而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方怡,不知她知道了阿豪的死讯会怎么样?她可是个贞烈的女子。
   有时,心想真的会事成,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给我弥补的机会,经过芦苇荡边的小路时,我见着了方怡,她站在大雨里,站在漓河边,双肩哭得一耸一耸的,真的就如昨夜的梦境。我躲在芦苇丛中,紧握着双手,怕她万一徇情,好奋不顾身的上去救她。但是想象中的事并没有发生,她对着漓河,梦呓般地断断续续地抽泣道:“豪哥…你放心去吧……我一定…会好好抚养我们的孩子。”
   凄美的天、凄美的雨、凄美的河、凄美的人。
   那情景真的非常令人感动。
   我回过头,拭去眼泪的同时,也迈开了离乡的脚步。
   世界万千的变换,
   爱把有情的人分两端。
   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
   哪怕不能够朝夕相伴!
   “噗”一滴眼泪掉在日记上,化了开来,就如同那漓河上的涟漪。顾风赶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手中的日记只剩最后一页了,他心里明白,邱伯的故事就要落幕了。奇怪的是,他突然不想看这最后一页,他隐隐觉得这将会是一个凄凉的结局,他不忍心看。
   顾风又举起了照片,看着照片上的人,不禁叹了口气,红颜为什么总是那么薄命啊!他想到了青樱,泪水又忍不住涌了上来,那一个个漫漫的长夜,一个个逢年过节的夜晚,别人都是举家团圆,而青樱只能呆在寂冷的孤儿院里,抚摸着那班驳的石柱,一个人孤零零地流着眼泪。
   顾风披上了外衣,来到了窗前,轻轻拉开了窗帘,大雪依然纷飞,天地间一片苍茫。然后,他对着黑沉沉的天暗暗起誓道:“如果上苍给我机会的话,我一定不会再让青樱再受一丝伤害,我会用我的全部去珍惜她、爱她。”
   回到床上,怀着矛盾的心情,顾风沉重地翻开了日记的最后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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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6 09:20:17 | 显示全部楼层
4月25日 小雨转晴
   我回来了。
   在外漂泊了一年,终于还是回到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始终还记得我走的那天,漫天大雨,一川烟苇,满眼飞絮。白石绿水相依。凄美佳人,伫水一方。泪落肠断处,杜鹃啼血,几多酸楚,几许幽怨。一直以来,它们不断在我的梦中辗转,重复。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小村庄,再也不会把那些记忆深处的痛苦挖出来,再也不会在这本日记上留下些什么了。可是,我办不到。有些事就是这样,你不想去想它,可它偏偏却让你辗转反侧,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一年来,我去了很多地方,没有钱的时候,就给别人打短工,混口饭填饱肚子,没地方住,就躲在桥墩下。有一回闹了个笑话,晚上,我“就寝”在一辆拖拉机后,谁知,半夜里,拖拉机开了,司机竟然没发现后面睡着个人。我被颠醒过来,一看不对,就在后面大喊,幸好,遇上了好心人,非但没有责怪我,还给了我两块钱。
   就这样,如同坐火车一般,一站接着一站。只是明天,又不知该在哪里停泊了。日子虽然辛苦,却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也让我比过去成熟了许多。我以为自己会这样流浪一辈子的,可是……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都会给母亲写信,告诉她我一切平安。同样母亲也会给我回信,告诉我一些家里的村里的事情。无数次,我想问一下方怡的近况,但都忍了。最近的几封信中,却提到了父亲,以前我都刻意地忽略关于他的一切,因为我从心底里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瓜葛。可是最后的这一封却让我不能再坐视不管了。信上只寥寥数行字:
   “孩子,为娘的知道你心里苦,有些事你便自己斟酌着吧。
   你父亲出了大事,整个人都变得一蹶不振……
   前一阵子,你大哥接管了加工厂。不知咋的,有一天,一群红卫兵冲到了厂子里,把你哥爆打了一顿,然后拖到了镇上的看守所。厂子里没个管的人,于是,慢慢变得萧条,人走的走,散的散,再加上你父亲以前的苛刻,很多人把厂里的东西也一起带着走了。现在,只剩下一些搬不动的机器,和一些破烂的工具。更可气的是你那贪慕虚荣的大嫂,没过多久,便跟了个野汉子跑了。
   孩子,父子没有隔夜仇,再怎么说他毕竟是你父亲啊!”
  
   读着信,我感觉母亲在哭泣,信的那头,她一定泣不成声了。
  是的!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我父亲,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他可以不仁不义,但我却不能不孝。我已经错了一次,错的是那么彻底、那么可怕。如今,我不能再错了,否则,我真的要背上一个“不忠不孝”的骂名了。
   小雨淅沥。
   晌午,当我踏入家门的那一刻,我心中真实地感到一股酸楚。我看到母亲,一年而已,她老了好多,皱纹爬满了额头,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我知道她心中的一根弦放松了,泪水从她的笑容中溜了出来。而父亲,这还是我那曾经那么骄横而又神气十足的父亲吗?一头白多黑少的乱发,一张灰黄的脸,佝偻的腰身,像个孩子似地牵着母亲的衣角。当他看到我时,竟放开了母亲的衣角,飞快地朝我奔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紧紧地,“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他就不会再来了,他不会再来了。”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从我有记忆起父亲从来没有抱过我,这真的是我的父亲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使得曾经那么强硬的人变得这样呢?
   母亲把我叫到了里屋,哽咽着向我道明了原委。
   “你走后没多久的一个夜里,对了,是七月七号。”
   “那不是鬼节吗?”我打断了母亲的话问道。
   母亲点了点头,声音有点沙哑:“这天,月光惨淡地洒在大地上,你父亲上茅房,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大热天的,却躲在被窝里簌簌发抖,嘴里还嘟囔着‘不可能,不可能……’我见他额头上都是汗,于是便伸手想帮他抹汗,那料,他一把打开我的手,嗫嚅道,‘别碰我,别碰我。’我有点生气,责骂道,‘你发什么神经啊?’他这才缓过神来。原来,就在他上茅房酣畅淋漓之际,忽然感到有东西在揉蹭他的臀部,刮得他隐隐生痛。透过月光的倒影…”
   我瞪大了眼睛,紧张得不能呼吸,
   “你父亲看见了一只手,墙壁上倒影着一只手,一只从茅坑沟槽里伸出来的手,指甲长得都弯了过来,我听了,也吓得要命,赶忙脱了他的裤子查看,上面果然印着五道血痕。”说罢,母亲深深吸了口气,显然她的内心也充斥着极大的恐惧。
   “隔天,你父亲便派人封了茅房。”母亲接下去说道:“以后,就改用了木桶。只是,太平了没几天。又是一个深夜,我睡得正熟,突然听到你父亲大叫一声,我赶忙坐起来,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问道:‘怎么了?’他指着木桶颤声道,‘他来了,他来了。’我顺在他的手指望去,‘我的天,’木桶盖子竟然漂浮在半空中,就好象无形中有人用手托着它一般。就在我们魂不守舍的时候,木桶盖‘噗’的自行跌落了下来,‘啪塔’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母亲的话不由得让我感到手脚发麻,冷汗不知不觉地从头顶心渗了出来。我想到了林志豪,他就是这样身首异处的。
   “你父亲坐在床上絮叨着,‘他来了,他来了……’‘谁来了?’我大着胆子问他,你知道他怎么回答?”母亲一边问一边眯起了眼睛,直直地望着我,眼神中充满了令人胆寒的恐惧,那样子就好象有个听了厉鬼索命故事的人在回家的路上,忽然发现路边草丛里躺着一具血迹斑斓的腐尸一般。
   我从未见过母亲这种骇人的眼神,竟吓得忘了回答。
   良久,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父亲说他看见了林志豪,看见林志豪的头颅缓缓地从木桶里升了起来,脑门上爬满了蛆虫。脸上则满是黑色的近似于血的液体混杂着污水,蛆虫纷纷爬了下来,来回在液体里蠕动,片刻,蛆虫又通过地面向着你父亲爬了过去……”
   “啊!”我吓得叫出了声,一直以来我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刹那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现场,四周都是林志豪的头颅,他们的眼里闪烁着杀人的光芒。
   “后来,你父亲就开始低烧不断,整个人浑浑噩噩,胡话连篇,就似疯癫了一般。看了很多医生都无济于事,而且都表示没见过这等怪病,甚至还有人建议我带你父亲去看巫师。哎!象他这样活着,真是一种受罪。”母亲偷偷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道:“其实,这一天对我来说,迟早都要来的,我早就规劝过他,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看看,这就是报应,而且还殃及池鱼,你大哥就是被他做的假帐才让红卫兵打得半死。”
   我转过头,看着远方,努力地不让泪水流出。
   窗外,几株海棠花淋在雨里,更显得娇艳欲滴。围墙角下,铺满了昨夜凋落的梨花,仿如突降的一场雪,红白相映,美艳不可方物。
   生命是美好的,世界是美好的,只是,此时,在我眼里都觉得空洞,身体空洞,思想空洞,灵魂空洞,我感觉我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离开我空洞的躯壳。我有预感,终有一天,它会来找我的。我想,这辈子我不会好过了。
  天阴阴的,雨是止了,却没有一丝放晴的迹象。
   我耷拉着脑袋,迷茫地徘徊在田埂旁,这里,方怡曾给过我一张照片。她在哪里?不知她现在好吗?
   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阿良,你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一回头,一张熟悉的脸,但我却也一下子想不起他是谁了。
   他见了我一脸的愣态,笑了笑,悻悻地说道:“小狸猫李茂啊!”
   “哦,对了,是你啊!”我瞥了一眼他胳臂上的红袖章,尴尬地应道。袖章上写着“红卫兵小将”。
   “小狸猫”本名李茂,因为发音差不多,而且他也真的很像狸猫,所以就有这么个浑名。他是以前父亲加工厂的一名职工,有过数面之缘。
   “混的不错啊,小李,都成红卫兵了!”我半嘲讽半恭贺地说道。
   “咳,哪能啊,哪象你,出去见世面了。”他也半真半假地恭维道。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个黄澄澄的戒指。然后接着说道:“刚才上你家找你来着,阿姨说你出来走走,这不,巧了,正遇着你。这是林志豪的戒指,他人也走了,一直都想交给你,你是他最好的朋友。”说罢,便把戒指塞在了我的手里。
   听他提起“朋友”两个字,我的脸直烧得烫,象我这种人还配称朋友吗?
   蓦地,我想起就是他和那个谁埋了阿豪的。刚要发话向他问个明白,他却抢在我前面说道:“戴上这个红袖章,确实做了不少违心的事,所以,再不把它交给你,我心里不塌实。”
   “你把它交给方怡吧。”我试探着问道。
   他的脸色有些晦暗:“算了,还是给你吧,哦!林志豪的尸体就埋在芦苇丛里,要祭拜就上那吧。”说完,转身欲走。
   我叫住了他问道:“方怡还好吗?孩子生下了吧?是男是女?”
   他看着我,眼神有些奇怪,却无疑透露着悲凉,看得我心里一颤,一丝不详的预感爬上了我的背梢。
   雨后的空气湿润带着些清冷,却很干净。象是起风了,云走的很快,堆堆挤挤的,而且不断地变化着形状。
   李茂递了一支烟给我,自己也点了一根,他无奈地看了看天,才悠悠地说道:“这段日子真难为她了,面对着各种的压力,红卫兵首先就不放过她,把她五花大绑着游街示众,这么冷的天……一个娇弱的女孩子,挺着个大肚子,…”李茂痛苦闭上了眼睛,回忆着那惨无人道的行径。
   我捏紧了双拳,愤怒的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烧。
   李茂睁开眼睛,接着说道:“更为残忍的是那些个丧心病狂的家伙隔三差五地就去找她麻烦,不是用鞭子抽她,就是踢她,还不断的用最下流,最龌龊的话羞辱她,中伤她,有一回,他们……”“哦哼。”李茂咳嗽了一下,然后捂着胸,紧皱着双眉,微佝着腰。显然是由于情绪激动被呛了一下,我赶忙上去扶住他,果然,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推开我继续说道:“他们甚至用脚去踩她的肚子,我实在看不下去,就上前劝他们,结果也招来一顿老拳。”
   “她那些上海同乡呢?死哪去了?”我咆哮着,愤怒达到了沸点,同时,不停地跺着脚,田埂上松软的泥土给我踩陷了一个大坑。
   “你还别提他们,一提他们就来气,本来那些围着方怡阿谀谄媚的登途浪子,一见她大了肚子,便由追求变嘲讽,辱骂,骂她不要脸,不守妇道……”李茂摇了摇头接着说道:“见着红卫兵欺负方怡,一个个象剪了尾巴的猫,缩在后面,更有甚者,还暗自鼓掌、火上浇油。要知道红卫兵伤的最多不过是她的肉体,而他们那些同乡伤的却是她的心啊!你却走了,就这么一走了之,撇下了一个可怜的女孩,撇下了你最好朋友的未婚妻。撇下了一个心地善良的……”
   “不要说了!”我后悔地大叫道。
   “我就是要说,你可以不听,”李茂轻蔑地望了我一眼,顿了顿说道:“因为林志豪死了,方怡就不能回上海,而那个时候她已经有了林志豪的孩子。你又走了,她一个人孤苦无依,开始还能瞒得住,但终究纸包不住火,毕竟她是一个未嫁的女儿身,在咱们这里是没有人能容得下她的。可是再多的苦她都捱了下来,因为她要生下这个孩子。说实话,我真的很佩服她的勇气,我是很少对什么人服气的。可怜……”他的声音竟然哽咽起来。
   “可怜什么?”我情急之下抓住了李茂的肩膀。
   李茂冷冷地又推开了我,红着眼睛缓缓说道:“可怜在她临盆的时候就只有她一个人,腊月里,天寒地冻,就她一个人,身心憔悴,孤苦伶仃。哎!”他抹了抹眼睛:“最终,方怡还是拗不过上天,产下了一名女婴后便撒手人寰了。”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双腿一软,“噗”的一声,坐倒在了田埂边的水渠里。
   李茂将我扶了起来,低声叹道:“上苍给了我们一个这么优秀、这么善良,这么美丽的女孩原本是让我们好好呵护她的,但是我们不知道珍惜,为了一己之私你争我夺,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个个袖手旁观,落井下石,结果落了个香消玉殒的下场,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反省一下啊!”
   我愣愣地说不上话,我感觉自己已经死了,至少心已经死了,一切东西在我的眼里都成了虚幻。这个世界就象个尸体,和我背靠着背,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斯人已逝,啻如花落流水春去也!
   “那方怡的孩子呢?”半晌,我才缓过了神,转过身问道。
   “这世界上总会有好心人!孩子是没错的!”李茂看也不看我,说完便径直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奇怪的温暖。
  
   回家的路上,天空开始放晴,一屡阳光穿破了乌云的阴霾。黑青的云,笼罩在金黄的光线下,远远望去,就象是一只巨大的火鸟。
   夕阳已经开始西斜。
   失魂落魄的我经过了一片竹林,竹林后,隐约露出了庙宇屋檐的一角。新生的嫩竹探出墙头,青碧的颜色如玉制的流苏一般,柔嫩的竹梢在风中摇曳,相互碰撞摩缠。
   这时,竹林旁传来了一阵清脆的歌声。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易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好凄美的歌!每一句歌词仿佛都唱进了我的心坎里。我再也控制不了,积压了多时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流满了面颊。风里,衣袂飘飘……有个傻瓜哭成了泪人。
   你有没有发觉,其实,有的时候,男人的眼泪比女人的眼泪更感人。
   “羞噢,羞噢。”一个眉清目秀却蓬头垢面的年轻女人从竹林后转了出来,她用手刮着脸噘着嘴不屑道:“这么大个男人还哭鼻子,羞噢,羞噢。”
   我赶忙擦去眼泪,心里暗骂道:“简直一疯子,就瞅你项间挂的这块古色古香的青铜盾牌就知道你神经不正常,给红卫兵看见了不拉去批斗才怪呢!”
   夕阳下,两个人,两个病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心灵受到创伤的失意人,一个头脑有点问题的神经病。这场景……这场景是不是够具有讽刺意味的?
  
   顾风合上了日记本,目视着黑沉沉的夜,心里暗暗祈祷,但愿明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让我们远离那些不休地争斗。
  
   清晨,下了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医院似乎还没有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几个值班的护士慵懒地打着哈欠,她们正等着早班的同事来换班呢。忽然,冲进来一帮人,他们抬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只见他紧闭着双目,脸色铁青
清晨,下了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医院似乎还没有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几个值班的护士慵懒地打着哈欠,她们正等着早班的同事来换班呢。忽然,冲进来一帮人,他们抬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只见他紧闭着双目,脸色铁青,那样子就象死了一样。为首的中年男子发疯般地大叫道:“我们是粮管所的,护士,快叫医生救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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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6 09:20:36 | 显示全部楼层
人生便是这样的。
   有生;有死。有分;有合。
   有快乐;有伤感。
   有黑;有白。有爱;有恨。
   有鬓白相守;有泪眼离别。
   有对月夜吟;有低头思乡。
   有风;有雨。有你;有我……
  
   我想起了那铺满落花的小径、想起了那夕阳余辉下的楼阁栏杆、想起了那繁星点点的长夜,那渔火更鼓的夜湖、想起了那一晚,月光酥润,银波洒地,西园里,落花成冢,琵琶声声凄……
   然而,这一切都不会再属于我,也不会属于你,至少不会属于张逸了。
   顾风赶到的时候,主刀医生刚刚为张逸盖上了白布,也就是说在几分钟前,张逸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手术室前的长廊里,同事们簇拥在张逸的手推床前久久不肯离去,有的抹着眼泪,有的喊着他的名字,似乎谁都不愿接受这一现实。
   顾风站在长廊的尽头,呆呆的,这一刻,他忽然感到自己仿佛身处在莽莽的雪原上,天地间就剩下了白雪,他,和一串孤独的脚印。他想哭,他想追赶这脚印,因为他知道这串脚印必定是属于自己一个很亲密的人,他一定要追上他,他不想和他分别,然而,他追不上他了,他走了,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
   “砰”一个拳头结结实实砸在了顾风的脸颊上,顿时,一屡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同事们赶忙拖开那个几近于疯狂的中年人,但中年人的嘴里还在不停得声嘶力竭地叫嚣着:“你等着,小子,看我会放过你,都他*的是你让他值这个鸟班……”
   顾风醒了,这一拳把他从混沌中打醒了过来。他不由得笑了,凄惨地笑了,笑中带着泪:“不管怎么说,刘叔,让我再看小逸一眼吧?”顾风看着中年人恳求道。
   没有人阻止他。
   当顾风掀开白布的同时,真切地体会到粮堂管事大刘那种强烈的愤慨和无尽的悲哀。
   张逸紧闭着双眼,年轻的脸庞苍白得象一张纸。顾风双手轻轻捧起了他的手贴在脸颊上,手凉得可怕,就象邱德明的手一样。没有了一丝温度。
   “滴”什么东西从张逸的指甲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
   一粒米!白白的!顾风把它摊在手心里,此时,他觉得这根本不是一粒米,而是一滴泪,张逸的泪。
  
  
   夜色催更,寂寞无边。
   粮站里的那棵老榆树在这万籁无声的夜里无奈地叹着气,好象在感叹着岁月地流逝,生命的无常。
   雪,又开始飘落。
   粮仓里那盏昏黄的小灯还亮着。凄然中带着一种诡异的美。
  
   世界从未因为谁的逝去而停下他的脚步,班还得有人值,生活还得继续。站长老王为了不重蹈覆辙,特地加派了粮堂的一名同事陪顾风值班。
   两人挤在小床上。虽然挤,但够温暖。眼下,那名同事已经酣然入梦了。顾风睡不着,最近,他总是睡不好。
   张逸的死又犹如一个迷团一样困惑着顾风,而据同事回忆,清晨,有个白衣年轻女人前来告知,林子里躺了个穿着粮站工作衣的年轻人。
   “这个女人是谁?会不会是自己见过的那个鬼魅般的白衣女人?而陈伯看见的那个白衣女人又是谁?粮仓里缺米会不会和她有关系?张逸大半夜的跑到这鬼林子去干吗?”想到那个白衣女人阴嗖嗖的眼神,那令人不寒而慄的笑容,顾风身上就直冒鸡皮疙瘩。
  
   幸好,人不会时时刻刻倒霉的。
   今天白天,出医院门口时遇上了一个人,一个顾风朝思暮想的人。
  
   “顾风。”

就在顾风魂不守舍地踱着步子快要走出医院门口时,从他身后传来了令他血脉膨胀的声音。
   回过头。
   是她!董青樱。
   她好美!一种本色美,一种卓尔不群的美,洁白的护士服衬着她的脸庞使她身后屋檐上未融的白雪也失去了颜色。她挎着一叠报纸,看着他,乌黑发亮的眸子里充满了喜悦。
   顾风觉得鼻子两翼酸酸的,一份激动,一份欣慰,一份酸楚交杂着萦绕在心头。就象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看见了母亲、一个饱经沧桑的游子在异乡遇到了故知一般。他有太多的话要向她倾诉,然而真见着了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医院斜对面的那家“雨中沙茶餐厅”就成了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顾风向青樱提出了邀请,青樱经过慎重地考虑,答应了。
   这家茶餐厅格局甚是清雅,檀香木制的珠帘挂在门口,散发着阵阵幽香,六角形的窗上各摆着一盆花。大厅正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腊梅,落款是关山月。虽然是赝品,但在这个季节里倒也相宜。厅里摆着几张餐桌,擦得干干净净,穿过厅堂便到了包房。每间包房门口都放着两盆石竹,清翠挺拔。门上各嵌着块金色的小牌子,什么“春雨厅”“秋叶厅”……
   已过了午饭时候,顾客已然不多,店伙计还是热情的招呼着。
   “你选一间?”顾风征求地看着青樱。
   青樱环顾了一圈,“就这间吧!”
   顾风抬头一看,“蓬莱厅”!
   “两位用饭还是品酩?”伙计一边殷勤地问着,一边贼头贼脑地看着青樱。
   “把菜谱拿来……”
   “不用了,”青樱打断了顾风浅笑着说道“沏一壶茶,我要一份松饼够了,他来一份云片糕。”
   伙计走了。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
   “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青樱笑盈盈地看着顾风问道。
   “怎么会!”顾风晒然笑了笑,“你常上这儿来吧?”
   “第一次!”青樱低下头,眼圈有点红。
   “那你怎么知道这儿有这些点心?”顾风有些搞不明白。
   “进来的门上写着呢!”青樱轻轻地说道。
   顾风傻傻地摸着头,他觉得自己在青樱面前,尽犯些低级错误。
   “我给你的丝绢呢?”青樱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问道。
   “在这!”顾风小心翼翼得从内衣袋里掏出了丝绢。
   “给我”。青樱伸出了玉手,纤纤的小指微微翘着,就象包房墙壁上画着的那盆兰花。
   顾风不大情愿地把丝绢交在青樱手里。
   “好象我还要你还给我似的”青樱嗔怪道。她接过丝绢,轻轻地在顾风的嘴角旁擦拭了一下,兰花般香的口气使顾风都快要醉了。
   雪白的丝绢上染了一抹红,就象是女孩的初夜。
   茶和糕点送来了,等伙计走后,顾风象个孩子般地央求道:“青樱,能不能把丝绢送给我?”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忽然,他觉得自己有点象一个人--------邱伯。田埂上,邱伯问方怡要了照片。眼前的这个女孩虽然不是方怡,但却象极了照片上的人,虽然照片还在自己衣袋里揣着,但顾风觉得现在还没到询问和告诉青樱的时候。他不是存心瞒着她,他有苦衷。
   丝绢当然会给顾风,就冲他藏得这么好,充分说明了他的重视。
   她很开心。
   他通过了第一关。
   只是他现在还笑不起来,张逸的猝死让他感到心情沉重。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碧海青天夜夜心。”
   她希望他能够明白她的心意。
   粮仓里,顾风琢磨着今天青樱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是啊!一个女孩在夜里的苦闷和孤寂有谁能够明了呢?顾风不一定能,但他却能够用生命去爱她,因为现在他就在心里暗暗说着这么一句话。
  
  
   夜深了,外面的风很大,“呜呜”的,就象是有人在哭。
   顾风熄了灯,确实,他也累了。
   “呜----呜,”“呜------呜”。
   “不好!”顾风暗叫一声。真的有人在哭!一个女人在哭!而且就在不远的地方,这么晚了,这么冷的天,那哭声忽远忽近,忽高忽低!时而凄婉,时而悲厉。顾风不由得想到了那个女人,那个白衣女人。
   恐惧象一条蛇一般,无声无息的沿着肚脐直往上串,那感觉就好象自己站在浴室里,四周一片漆黑,浴室里的灯一闪一灭的,似乎是接触不好,终于,灯黑了,水管里的水也停了下来。猛然,灯亮了,水管里的水一下子变得非常烫,抬头一看,“我的妈呀”!水管里竟然插着一只手!
   顾风赶忙亮了灯,他想推醒同事,可是就在他的手触及棉被时,他发现他的同事不见了,躺在他身旁的竟然是一具无头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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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6 09:20:54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果要列举出深夜里十个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那么,医院的走廊肯定能够排上号。特别是刚有死人推经过的走廊。
  
   夜幕沉沉。
   人民路医院的住院部里看来又有人过世了,一片哭天喊地,但是随着尸体被推走,一会儿,走廊里便恢复了死寂,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本来,医院里死人就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
  
   人过世了。
   或许,肉体被推了出去,但是它的灵魂可能还留在这儿,留在走廊里,围绕着昏黄的灯转啊转!转啊转!然后,它可能会躲在楼梯拐弯的暗处,有人经过时,它猛地窜出来……
   或许,在某个手能触及到的角落里、旮旯处,就留有它生前携带的病毒,害死它的病毒。这些病毒正在蠕动、正在繁衍,一不小心……
  
   走廊里,昏黄的灯依旧如昔,一圈一圈地洒在地上,犹如一条狭长的黑色的裂缝,中间亮,越往边缘越是黑暗。
   窗外,寒风呼啸,撼得玻璃窗“哐哐”直摇,它们穿过大一点的罅隙,摩擦着,发出了“呜呜”声,乍听上去,仿佛是厉鬼在啼哭。
   墙壁上则是斑驳一片,树影倒映在上面,影影绰绰,仿如恶鬼的手,等待着猎物地出现,突然掐住他的咽喉。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有液体滴在地上。在这死一般沉的夜里,听上去格外清晰。
   是血?谁的血?莫非是……?
   鬼魂是没有血的。难道是它们的泪?传说中,鬼魂的眼泪是红色的。
   都不是!
   走廊尽头的男厕所,那间没灯的厕所,水龙头已经坏了很久。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就象是勾魂的铃声,妖冶中夹带着恐怖。
  
   走廊中央的护士值班室里,日光灯还亮着,青樱倚在靠背椅上 ,呆呆地看着窗外黑色的夜。雪,一片一片,人世间充满了悲凉。
   此刻的青樱却是柔肠百转,她想着顾风,真切地想着他,想着他憷着眉的神情,想着他那哀伤的笑,想着他嘴角边淡淡的血痕。她觉得自己有点迷恋他,迷恋他的不羁、迷恋他的正直。也许,他不是她的理想,但当她第一次看见他时,她觉得自己前世就应该认识他,她觉得他便是自己的归宿,她觉得他是一个自己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虽然她还不是最了解他。
   幸好,青樱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真正了解他,星期六他约了自己看电影。面对着他不懈地追求,自己至少还保持了几分清醒。
   “他现在在干吗?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想着对方?”青樱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来,她总算是体会到了儿女情长、夜不能寐的滋味了。
   她又想到了胡云飞,医院里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内科主任。自己进医院的两年来,他从来没有停止过追求自己。论条件,他哪一点都不会比顾风差,然而,自己对他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觉得他唯一比不上顾风的就是他的笑,他的笑没有顾风来得坦诚,她觉得他的笑有点狡黠,有点虚伪。但愿,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刚才,走廊里的哭声令她还有点心寒,每当这时候自己总会有点莫名的伤悲,如果顾风在就好了,或许,他会用他有力的臂膀搂着自己,来安慰自己这颗孤寂的心。
   很快,走廊便静了下来,走廊尽头男厕所传来的“滴答”,“滴答”声惹得青樱有点心烦,她胡乱地在白纸涂着不规则的圈圈。
   她定不下来,竟胡思乱想着,那一次,在医院实习的时候,面对着一具令人发指的死尸,在他的手臂上找血管,当自己颤颤巍巍地把注射针刺入他的血管时,忽然,死尸的手动了,真的动了,他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腕,死死的、牢牢的,自己吓的大叫起来,导师和同事连忙赶了过来松开了这只“鬼手”,手腕上却留下了一道血痕。后来,导师连连开导自己,说这是很正常的事,称这是非条件性反射,但是至今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讨厌的滴水声还在继续,深夜里,走廊里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恐怖。
   “沙,沙,沙”,走廊里忽然传来了一阵诡异的脚步声。
   “沙,沙,沙”脚步声轻而飘忽,就象是不着地的一般,正一步一步朝着值班室走来,青樱直起身子,侧过脸庞,仔细倾听着,显然,她的神经随着脚步声地逼近而越发变的紧绷起来。
   “哆,哆,哆。”有人敲门。
   “谁?”青樱的嗓门竟然由于紧张没有发出声音来。
   “谁?”
   会不会是那个死去的人的鬼魂?
   会不会是倒映在墙壁上的那些恶鬼的手?
   会不会是从那个黑咕隆咚的厕所的沟槽里爬出来的…?
  
  
  
   “啊!”顾风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胸口如擂鼓一般,又是一个噩梦,又是一个噩梦!为什么这么多的噩梦总是如影随形的缠着自己?
   灯还亮着,顾风掐了一下自己脸部的肌肉,怪疼的!
   想搞清楚自己是否醒着,这个办法一直是最简单最有效的。
   顾风看了一眼同事,同事也看着他,显然,他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醒了。
   “对不起,吵醒了你。”顾风抱歉地说道。
   “怎么?做噩梦了?”同事同情地看着顾风。
   顾风点了点头。
   “正常的,在这做噩梦很正常。”同事若有所思地说道。
   “为什么?”顾风疑惑地问道
   同事的脸色微微有些变,他也坐了起来,昏黄的灯光使的他的脸看上去有点发青。
   “闹邪!咱粮站闹邪!以前你没来这的时候就闹过邪!”同事的身子微微有些发抖,“你知道咱粮站前身是什么吗?”
   “是部队家属大院吧!”顾风答道。
   同事点了点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搬走吧?”
   顾风摇摇头。
   “闹邪!就是因为闹邪!”同事拖长了声音说道,那表情就好似他身临其境一般。
   看着同事的表情,顾风觉得浑身发冷,“怎么回事?”
   “还是不要说了!”同事苦着脸不安地说道。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或许,它们就在你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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