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姬

黄泉路上断丝连

一
　　“破月，你真的要离开这里吗?”
　　“是的，我决定了去人间。”
　　“人间。虽然很美，但会有很多羁绊。”
　　“什么羁绊？”
　　“情。”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羁绊？人间真的有很多羁绊吗？姐姐所说的羁绊就是那所谓的情吗？
　　或许我还不知道，此刻的我，一被羁绊……
　　我是一只蝴蝶，一只生活在沧海边上的蝴蝶，姐姐告诉我，再美的蝴蝶也飞不过沧海。我不算美。
　　“听说，沧海那边是人间。”这是林中的花精竹妖告诉我的。
　　人间。那时侯，这个陌生的事物便留在我的心头。
　　二
　　一千年了，我依旧生活在沧海边上。从蝴蝶化为人形。
　　我打开了那被封印千年的记忆，人间，它又一次在我心头跳跃，一颗沉睡千年的心渐渐苏醒。也许，那真的是一个很美的国度。
　　“我要去人间。”姐姐吃了一惊，之后是无奈地摇头。我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我只知道，那些到过人间的花精竹妖都没有回来。也许，那正如姐姐所说，那是一个羁绊的国度。
　　羁绊？姐姐的话又一次回荡在耳边。此刻，我正在飞越沧海，不知道，我已慢慢沉沦……
　　人间。某个地方。
　　小雨淅淅沥沥下着，溅湿了这条古老的青石板路。
　　薄雾，飘渺。
　　我降落在这个地方的某个角落，某个没有人烟的角落。我不希望我的出现会打破这里的宁静，即使，我不是这里唯一的精灵。
　　我撑起伞，没有目的地走着。像风一样游荡。
　　依稀拥有些繁华，客栈，酒家……灯笼罩在雨雾中，朦胧得美丽。街上零零碎碎走着些人，撑着油纸伞，很美。
　　忽然想起姐姐告诉我的一个伞的故事，也很美，似乎是妖精与人间男子的爱情。当时我哭了，大约在五百年前。
　　情真的是羁绊吗？我又想起了这个问题。
　　雨大了，顺着油纸伞滑落。我跑进一家客栈。
　　“姑娘，你要点什么？”店里的小儿佝偻着问我。
　　还来不及回答，我忽然心中一阵颤动，仿佛有一种宿命的感觉。我回过头，看见一名青衫男子踏入店内，我的目光在那一刻定格。他有一种气息，一种宿命的气息。
　　这难道是属于我的羁绊……
　　三
　　“小二，烫壶酒。”
　　“您稍等，就来。姑娘，姑娘，您来点什么？”我方从呆滞中醒来。
　　“一壶茶。”我觉得我有些渴了。
　　茶却似无味，如一杯白水，很淡。
　　外面的雨依然很大，顺着屋檐滑落，却听不见雨声。
　　“小二，结帐。”那男子留下一块银子，便走出客栈。
　　我也不由自主地留下银子，跟在他身后，化作一缕清风，随他穿过大街小巷，然后停留在一间寺庙前。
　　那是一座月老祠。里面似乎封尘了很久，到处落满灰尘，却也不至衰败。
　　我落在一朵花上。变作蝴蝶。
　　他拂了拂供桌上的灰尘，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用香烛点燃。然后，跪在月老前。
　　“小幽。这已经是第四十九封信了，你收到了吗？那日算命先生告诉我，只要一日一封，烧满四十九日，你就会出现。你为什么不来呢？你不想见我了吗？”
　　他哭了，像个小孩一样，需要安慰。
　　我看见他哭了，我的心竟针刺般的痛，一种羁绊与宿命交织的痛。我又一次不由自主，变回人，走了进去。
　　“小幽？”
　　我呆了一下。
　　他转过头，竟向我奔来，不掩饰那泪痕满面的脸，也不掩饰那竟似重逢的喜悦。
　　“小幽，真的是你吗？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我又是一呆。
　　“公子，你认错人了。”
　　我有些失望，他把我当成了她。
　　“不，你是，你就是小幽，你在那边还好吗？”
　　“公子，我不是小幽。我叫破月。”
　　“破月。但你和小幽一模一样。”
　　那一刹，我发现我只是一个替身，那种叫宿命的痛越深了。我尽量掩饰，毕竟我们只是路人。
　　“公子，想必那位小幽姑娘是你的至爱，能告诉我你们的故事吗？”
　　话刚出口，我便后悔了，在他眼中，或许我是小幽，或许我是陌路人，总之，我不是我。
　　他没有回答，只是呆呆望着门外。
　　没有风，很静，只有渐渐衰弱的雨声。
　　我们只是站着，忘了世界。许久，他才开口。
　　“我姓骆，名默。小幽是我的妻子，我们彼此深爱着。一年前，小幽得了一种怪病，无法医治，两个月前，她去了。我在她灵前守了十天十夜，下葬那天，一位算命先生来到我家，告诉我，只要在着月老祠中每日烧一封信，烧满七七四十九日，小幽便会回来见我。今日是第四十九日，我以为她真的来了，可却是你。看来，他是真的不想见我了。”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些叹惋，一些伤感。
　　我的眼睛有些酸痛，不知是为感动，还是为了某种莫名的悲痛。
　　我尽量掩饰我的泪。
　　我忽然发现似乎我很多余。
　　“公子真是多情。对不起，我打扰很久了，我走了。”
　　我匆匆忙忙地走出门外，立刻化作一缕清风，消失在雨雾里。
　　他追了出来，门外只剩下冷冷清清。
小幽？
　　四
　　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苍凉。
　　我蜷缩在这个小镇的某个角落，独自一人哭泣。
　　突然发现自己好傻，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他不过把我当作一个很像她的陌路人，何必为一场不期而遇哭呢？但我却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也许，这就叫做宿命。
　　这时，一个人朝我走来，很轻盈，似乎不属于人间。
　　我抬起头。的确，那人不属于人间。
　　“姐姐。”
　　我猛地一头扎进她怀里，大声地哭了起来。
　　姐姐抚摸着我的头 ，很温暖。
　　“哭吧，哭吧，傻孩子。我都知道了，宿命何尝不是世间的最痛呢？他是你的宿命，也是你的羁绊。”
　　我仰起头，傻傻地望着她，满眼的迷茫。
　　姐姐笑了，拍了拍我的头。
　　“破月，我早说过你到人间回有很多羁绊，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摇了摇头。
　　“跟我回家吧，这儿不属于你。”
　　我使劲摇了摇头。
　　姐姐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我。
　　“这儿很冷。我们去那家酒家坐坐。”
　　顺势望去，正是我与他相遇的地方。
　　我点了点头。
　　蜡烛幽幽燃着。客房很暗。姐姐坐在我的对面。
　　“你怎么会来这儿呢？”我双眼依然红红的，带者泪痕。
　　“自你走后，我一直不放心，所以就一直跟在你的身后。”
　　“告诉我，姐姐，你到过人间，告诉我，这真的是我的羁绊吗？”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
　　“他是你的宿命。”
　　我放开她的手，呆呆地望着那忽明忽暗的烛火，徐徐地燃烧着，没有灭。
　　“他真的就是我的宿命？姐姐，你遇见了你的宿命了吗？”
　　“我……我没有。”
　　我嘴角微微一翘，姐姐遇见了，只是她不愿意说，她真的遇见了……
　　五
　　沧海边上.
　　“破月，你姐姐回来了。”林中嚷嚷着。
　　姐姐是从人间回来的。充满浊气的人间。
　　两年前，姐姐告诉我她要去人间，唤起我数百年的幻想；现在，姐姐哭着回来，我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人间。
　　人间到底有什么让姐姐哭得如此狼狈？
　　我不断在想自姐姐回来后，她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每天呆呆地望着沧海的天空出神，似乎谁会在天空中出现。
　　我看着姐姐，却看不懂。我去问到过人间的花精竹妖。她们告诉我姐姐一定是遇到了人间最美也最痛的情。
　　什么是情？最美？最痛？
　　她们笑着看着我。我亦不明白。姐姐依旧望着天空。
　　有一天，姐姐忽然对我说。
　　“破月，你不是一直很向往人间吗，告诉你，那里很美，却很痛。”
　　很美，很痛。我想起了花精竹妖的话。
　　姐姐说完便哭了，扑到我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哭着。一直以来，姐姐在我印象中是坚强的，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哭得如此放肆。
　　那天以后，姐姐便像从前一样，不再呆呆望着天空，不再哭泣，依旧是我的姐姐，依旧是我在她怀里哭。
　　那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姐姐，我要去人间。”
　　姐姐顿了一下，望了一眼沧海的天空……
　　六
　　阳光射进这间简单而亲切的客房，淡淡的，很平静，像没有风浪的沧海。此刻已是第二天，雨过天晴。
　　我睡眼惺忪地醒来，感觉一阵酸痛袭来，大约是昨天哭累了。姐姐已经走了，又只剩我独自承受着人间。
　　忽然又想起昨天的事，莫名地一阵心痛，宿命的痛。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我开了门。小二佝偻着走进来。
　　“姑娘，你醒了，睡得可好。今儿早晨那位姑娘临走时让我转告你什么她走了又什么随时在你身边，我不大明白。”
　　我微微一笑。
　　姐姐并未离去。我知道，她随时都守护着我。
　　我打发小二出去，然后梳洗了一下，抹去脸上的倦容，便下楼走到街上。
　　阳光很淡，风很轻，就像一次不经意的擦身而过，很平静。
　　市集却很热闹，车水马龙。我游荡在人群中。
　　这是我第一次走在人间的街上，对于很多，我都很好奇。繁华掩饰了我昨日的痛楚，但并未消除。
　　我走到一个胭脂摊旁，俯身挑选胭脂。
　　“小姐，你这么美，一定要用这种上等的胭脂。”
　　我接过摊主手中的那盒胭脂，放到鼻下。真香，是梅花的香味。
　　岛上的奇花很多，我却独爱俗世中的梅。
　　突然一阵痛袭来。宿命的痛。
　　我抬起头，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是他。骆默！
　　“骆公子。”
　　我不由自主地喊了他。
　　他稍微一愣，抬起头，看着我。
　　“破月姑娘。你也在挑选胭脂？昨天怎么走得如此匆忙？”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不舒服。你怎么也要买胭脂？”
　　“想挑一盒小幽生前最喜欢的胭脂，烧给她。她最喜欢的是梅花的香味。”
　　我不禁一怔，手中的胭脂滑落下来。
　　“姑娘，你怎么了？”
　　他将我滑落的胭脂捡了起来，放在鼻下闻了闻。
　　“你也喜欢梅花香味？”
我点了点头。
　　“你和小幽真是有缘。小幽若还在，你们一定是好姐妹，只可惜……”
　　忽然之间，我有种去冥界见小幽的念头。
　　“你可以将这盒胭脂让给我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头，心中似有无限感慨，特别是那宿命的痛。
　　他付了银子，回过头问我。
　　“能否陪我去看看她的墓？”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头。纵我有移山填海的能力，在他面前，我却没有说话的勇气。
　　她的墓很美，四周种满了梅花，在这浓冬时节，异常灿烂。
　　“吾妻小幽”，他的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刻痕。
　　我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做着所有一切，看着那盒本该属于我的胭脂被他点燃，看着腥红的火焰跳动，看着自己正在哭泣。
　　我真的哭了，觉得明白了姐姐为何是哭着回来的，明白了那最美最痛，或许只是我懵懂的错觉，其实对于我，一切都还不够透彻。
　　火焰渐渐熄灭了，我擦了擦眼角的泪。
　　“你哭了？”
　　不知何时，他已站在我面前。
　　“没有。”我摇了摇头。
　　“还说没有。你眼睛都红了。”
　　我无言以对，只有转过身去，背者他。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自言自语。
　　“记得第一次遇见小幽也是在这梅花飘零的季节，她在梅花瓣中跳舞，真的很美，几乎不是人间的生灵；而现在，她与我天人相隔，而梅花瓣中依然有她的身影，却换了灵魂，真是造化弄人。”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是的，我有她的模样，没有她的灵魂，一样，我没有他的爱。
　　造化？宿命？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前世今生的约定。
　　他没有说话了，只是一个人呜呜地哭泣。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忽地一把抱住了我。
　　“小幽，别走，别走。”
　　他又把我当作了她，但我没有挣脱他的拥抱。
　　梅花瓣在飘零，这悲凉的风景。
　　七
　　许久，他不再哭了，捧着我的肩膀。
　　“对不起，破月，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他踉跄地离去了，只剩我，在她的墓前，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我一声长嚎，震落了满树的梅花，梅香四溢，此刻却显得如此苍凉。
　　梅花瓣漫天纷飞，绝裂，伤口，如雪，如血，在这落寞的时刻。
　　一缕红影飘来，停在我的面前。
　　“姐姐。”我又一次扑进她的怀里。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这短短的两天，我却像经历了几个世纪，如此撕心裂肺？”
　　“这是情的力量，宿命的力量。”
　　“这就是你曾经说过的——羁绊？”
　　“羁绊？宿命？小幽是骆默的宿命，骆默是你的宿命，宿命的力量很强大，任何人也无法改变，只有等着被伤害。”
　　“那小幽的宿命呢？”
　　“小幽没有宿命。她遇上骆默，爱上骆默只是一个意外，一个错误。以为宿命可以逃脱，可那力量实在太大，一个人总会遇见他的宿命。宿命的痛可以消除，只要离开自己的宿命。”
　　“他的痛正在消除？因为小幽已经死了。”
　　“小幽没有死。”
　　我一脸茫然地望着姐姐。
　　“我就是小幽。”
　　八
　　我整个人呆住了，小幽竟是我的姐姐，地狱的幽灵竟是沧海边上的精灵。我的姐姐竟爱上了同一个人，只不过于我是宿命，于她是不由自主。
　　“不，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是小幽。”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依然不敢相信。
　　“我们像吗？”
　　我不敢相信，更多的是不愿相信，站在小幽的墓前，我却在和小幽说话。
　　“不像吗？”
　　姐姐用法力幻出了一面铜镜，看着镜里的我们，简直一模一样。
　　“一千年了，我们都忘记了自己的容颜。”
　　真的，一千年，我已经忽略了我和姐姐的容貌。
　　“这一切都是真的？”
　　姐姐点了点头。
　　“一年前，我来到人间遇见了他，爱上了他，撕心裂肺，情不自已，我才明白那些到过人间的精灵为什么不回来。爱情真的很美。就这样，我成了他的妻子。”
　　“那后来，你为什么还是回来了？”
　　“忘了告诉你，蝴蝶在人间的寿命只有一年，一年后便会永远化为蝴蝶，再也变不回人。你难道忘了我告诉过你，再美的蝴蝶也飞不过沧海。破月，跟我回家，人间不属于你我，我答应你来人间，是想让你了却这段宿命，现在你遇见了他，只有离去，才是对你们最大的解脱。”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沉默着。
　　许久，我点点头。我明白，我迟早都会离去，长痛不如短痛。我是一只蝴蝶，就注定飞不过沧海。
　　“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九
　　那夜，我进入了他的梦。
　　“你是小幽，还是破月。”
　　他在他的梦中问我。
　　“我是破月，也是小幽。”
　　我在他梦中回答。
　　“小幽没有死，但永远也不会出现，破月只是一个过客，也会离去。一切只是宿命的游戏，一场悲痛的幻境，今夜，一切将会结束，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我明显看见了他的泪，他在梦中哭泣。
　　我走出了他的梦，也是哭着离去的。
刹时，真正明白姐姐为何哭着回来，也许她在留下那副躯壳的时候，真正体会了生离死别的痛楚。
　　我不会回头，我知道，这是解脱……
　　十
　　“姐姐，有一件事我想不通，你不是说蝴蝶在人间的寿命只有一年，那你这次怎么还能来人间？”
　　此刻，我和姐姐已回到沧海边。
　　“我已学会超脱，学会忘记，忘情绝爱，忘却人间，当我们忘了一切，便不分天上人间，何时何地，于我都是一样，自然也不会在乎是人间还是天堂。”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十一
　　我是一只蝴蝶，一只忘了一切的蝴蝶。
　　曾经，这只蝴蝶爱上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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