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汝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论语·八佾》)
【考辨】
对于“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的解释,包咸注:“神不享非礼。林放尚知问礼,泰山之神反不如林放耶?欲诬而祭之也”,将林放和泰山之神并列而论,意思是,林放都知道问礼(林放问礼之本,孔子曰“大哉问”。(《论语·八佾》),难道说泰山之神还不如林放懂礼吗?祂怎么会接受季氏的僭越祭祀呢!朱子《集注》、刘宝楠《正义》,及今之钱穆、杨伯峻先生都接受了这个说法。
今按:这个解释将人与神相提并论,属于不伦之比,而且也没有照应到上文的用意。上文是:孔子知道季氏欲祭泰山,问冉有:“你不能阻止吗?(杨伯峻译文)”,冉有回答道:“不能”。紧接着,孔子就说了这句“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其语气完全是针对冉有的。意思是:(你)竟然谈论泰山一事还不如林放(懂礼)呢!其用意在谴责冉有不能站在维护礼的立场上,与季氏据理力争。冉有其人,孔子曾经评价他说:“求也退”(《论语·先进》),谓其个性退缩,不够积极。冉有的这种个性在当时表现的政治上就是随顺季氏,不能够犯颜力谏。孔子对冉有的这方面(如听从季氏,欲伐颛臾。见《论语·季氏》)表现非常不满。一次因为他听从季氏的吩咐,为之聚敛财富,遭到孔子的严厉批评:“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针对自己的这个缺点,冉有对孔子解释说:“非不悦子之道,力不足也。”意思是,不是不信奉您说的道理,但我力量不足。孔子说:“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汝划。”指出他的毛病在于勇气不足,自我限制。
正是因为这个弱点,冉有在对待季氏旅泰山这件僭礼的事件上,仍然没有积极进谏,孔子再次谴责了他无所作为。诸家注释的失误在于只在泰山和林放二者之间考虑问题,忽略了经文的连贯性,未能意识到这是孔子专为批评冉有而发,从而将针对性很强的一句话孤立地理解,最终远离了原义。
【原文】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论语·先进》)
【考辨】
诸家的分歧集中在对“先进”和“后进”的认识上。
在均认为二者分别代表了两种人的前提下,一类解释认为他们代表了不同的时代:一说“先进”指五帝以上,“后进”指三王以下(皇侃);一说“先进”指殷以前,“后进”指周初(江永、姚鼐);一说“先进”指鲁襄公、鲁昭公的时代,“后进”指鲁定公、鲁哀公的时代(邢昺);一说“先进”指周初以前,“后进”指周初(潘维城);一说“先进”指武王、周公的时代,“后进”指春秋时期(宦懋庸)。
一类解释认为他们就是“前辈”、“后辈”(包咸、程子、朱子)。
一类解释认为他们代表的是不同时期的孔门弟子:一说“先进”、“后进”犹言前辈后辈,(刘宝楠、钱穆、杨伯峻);一说“先进”、“后进”指的是孔门弟子中仕进的先后(邢昺)。
今按:孔子认为周代的礼乐文明是在对前代充分继承的基础上形成的,最为完备。曾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那些认为“先进”、“后进”指孔子以前时代的注释,皆不可从;而在周代以内划分先、后进也缺乏依据。包咸等认为“先进”、“后进”泛指登仕之人,朱子说整句经文乃孔子述“时人之言”,语亦无证,不可从。况且,经文出自《论语·先进》篇,《注疏》谓:“此篇论弟子,贤人之行,圣贤相次,亦其宜也” ; 《集注》谓:“此篇多评弟子贤否”;《正义》谓:“此篇皆说弟子言行”。皆指出了本篇的编纂特点,故只能将 “先进”、“后进”理解为孔门弟子,否则,与体例不符。
然而在赞成“先进”、“后进”为孔门弟子的解释中,将“进”理解为“仕进”是不妥的。因为孔子志在行道,是鼓励弟子从政的,单纯以是否仕进做为标准是难以区分孔门弟子的。对于“进”,《经典释文》引郑玄解释:“先进后进,谓学也”。这是理解的关键。事实上,孔门弟子所学的内容就是礼乐。《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篇卢辩注引此文,谓“则先进后进皆谓弟子受夫子所受之教,进学于此也”,是有见地的。刘宝楠《正义》充分肯定了这个解释的价值,认为 “此章之义,沉埋千载,自卢辩《戴记》注发之”。然而,经文的解释到此只算完成了一半,关于“先进”、“后进”和“野人”、“君子”之间关系的认识,刘注却是颇有问题。
刘宝楠《正义》将“先进”、“后进”和“野人”、“君子”之间关系理解为一种制度,谓:“野人者,凡民未有爵禄之称也”,“君子者,卿大夫之称也” ;“是古用人之法皆令先习礼乐”,“春秋时,选举之法废,卿大夫皆世爵禄,皆未尝学问。及服官之后,其贤者则思为礼乐之事,故其时后进于礼乐为君子”,“当时子路、冉有皆已仕,未遑礼乐,而夫子以礼乐为重,故欲从先进,变当世爵禄之法,从古选举正制也”。意思是,“先进”代表古代的选举制度,孔子意欲恢复古法,即先学礼乐,然后才能从政。这个解释其实已经把前文认定“‘先进’、‘后进’即指‘弟子’”的认识撇开了。后来杨伯峻沿用此说,干脆不及“弟子”之义了。这个解释显然有问题。
问题就出在没有意识到这里的“先进”就是“野人”,“后进”就是“君子”。首先要明确的是,“先进”、“后进”都是向孔子学习礼乐的弟子。以晚年居鲁为划分界线,孔子的弟子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的弟子多出身贫寒,如子路、颜回、原宪、冉雍等,故孔子以“野人”概言之。孔子少时贫贱,最初授徒时声名不显,从者多底层民众。在孔子游学之后,才“弟子稍益进焉”(《史记·孔子世家》)。这期间其弟子多出身“野人”,是不难理解的。孔子晚年,鲁国执政以国老待之,季氏和鲁哀公都多次向孔子问政,虽不能重用,也是尊崇有加。这个时期向孔子问学的弟子(后进),自然多有出身高贵之人(君子)。然而,把前、后时期弟子相比较,孔子感慨,如果谈到在现实中实践能力(如用之),他还是倾向于早期的弟子(先进)。这里既有孔子对早期弟子的赞许和怀念,也有对后期弟子的鞭策和期盼。这段话放在 “皆说弟子言行”的《先进》篇首,可谓意味深长。
【原文】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论语·卫灵公》)
【考辨】
此句经文的注释,有谓“史之阙文”与“有马者借人乘之”乃并列两事的(包咸注、宋翔凤注,钱穆、杨伯峻从之);有谓“有马者借人乘之”乃比喻之辞的(邢昺疏);有谓“有马者借人乘之”就是“史之阙文”的(蔡节《〈论语〉集说》引刘安世注)。众说纷纭。朱子《集注》谓:“此必有为而言”, “此章义疑,不可强解”(引胡寅说)。
诸家注释中,多从“六艺”的角度来理解经文。包咸谓:“古之良史于书字有疑,则阙之以待知者也。有马不能调良,则借人乘习之”;皇疏谓:“当孔子末年时,史不识字,辄擅而不阙;有马不调,则耻云其不能,必自乘之,以致倾覆,故云今亡也矣夫。”对于“史之阙文”,上述解释旨在说明孔子批评当时的史官所为,认为史官缺乏了不知则阙的好传统。其实,这种解释是不符合孔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论语·泰伯》)的一贯的作风,且皇侃所说的“孔子末年,史不识字”,属于无证之论。而对于“有马者借人乘之”的解释更为迂曲繁复,近于强解,仍乏文献引证。杨伯峻先生承袭旧说,译文为:“有马的人[自己不会训练]先给别人使用,这种精神,今天也没有了罢”,同样窒碍难通。
今按:诸家注中,以刘安世指出的“‘有马者借人乘之'便是‘史之阙文’”,最具启发。然而他下面的解释则是有问题的:“夫有马而借人乘,非难底事,而史且载此,必是阕文。及如及见之谓,圣人在衰周犹及见此等史存而不敢削,亦见忠厚之意。后人见此语颇无谓,遂从而削去之,故圣人叹曰今亡已夫,盖叹此句之不存也。”意思是说, “有马者借人乘之”是很普通的内容,之所以史书记载了,是因为历史纪录不完整,其实还有很多重要的话没保存下来。后人认为这些不完整的史文无足轻重,将其删除,孔子表示不满。此说甚为迂曲。其中所说的“夫有马而借人乘,非难底事”,恐怕是致误的关键。事实上,在孔子的时代,礼崩乐坏,人们道德水准下降的非常严重。子路所说的:“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论语·公冶长》),也仅仅是他的志向。慷慨大方的品质在当时是非常罕见的。孔子说的“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意思是说,那种把自己的马借给别人乘用的高尚行为,我还赶得上在史书中见过,现在这种行为没有了。虽然孔子所见的史文有可能已经遗失,但孔子这里所说的重点是这种古书记载的行为现在已经见不到了,并不是在谈史书本身。其实《论语》中经常有孔子不满现实,发出今不如昔的感慨。如“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论语·为政》)、“古之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论语·里仁》)、“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论语·雍也》)、“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论语·阳货》)等等皆是。把握住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这句经文中是孔子对所处时代高尚行为缺失的感叹,而不是针对时人删改古史旧文的不满了(这种说法也没有证据)。况且,孔子对待古代典籍也不是那种抱残守缺的态度,它不是对即使是无足轻重的阙文也一句不敢删除的人。他自己晚年作《春秋》,对旧史“笔则笔,削则削”(《史记·孔子世家》),就是明证。
【原文】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论语·子张》)
【考辨】
诸家注释一概认为子夏所教门人的“洒扫应对进退”属于“末”。包咸注:“言子夏弟子但当对宾客修威仪礼节之事则可,然此但是人之末事耳,不可无其本。”对于何为本则有分歧。皇侃谓:“本,谓先王之道也”;朱子谓“本”如“《大学》正心诚意之事”。而子夏回答子游的责难,包咸认为是:“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言先传业者必先厌倦,故我门人先教以小事,后将教以大道也。”这个解释也为后来的注家所接受。
今按:什么是本,唐以前注家认为本乃“先王之道”,是有道理的。宋人的解释羼杂了他们的理学思想,非本义。然而,这些都不是理解这段经文的关键,子夏对本末问题本身的看法才是理解的重点。
本末的划分其实只是子游的意见。他的意思很明确,即是认为子夏所授给弟子的“洒扫应对进退”是末,提醒他们更应该注意对本的学习。按包咸所说的“故我门人先教以小事,后将教以大道也”,子夏等于承认了自己传授给弟子的的确是末,只是争辩说,代表大道的“本”,以后会按步骤传授给门人的。这个见解是值得商榷的。如果子夏承认了子游的观点,他下面不会说 “言游过矣” (皇侃:言游之言实为过失也),更不会首先就有一个愤愤不平的感叹“噫”(孔疏:噫,心不平之声)。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在子夏在回答里根本没有承认子游关于本末的划分。在表明了自己的否定态度以后,子夏说“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这里的“先”、“后”,说的并不是子游说的本末,指的仍然是他所传授的“洒扫应对进退”的礼仪。包咸对此的解释是:“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言先传业者必先厌倦,故我门人先教以小事,后将教以大道也”,意思是,大道之所以在后期教,是因为如果先教了大道,弟子们会厌倦;为了防止弟子们厌倦大道,开始只能教小事。无论在学理上还是在实践上,大道与厌倦都没有必然的关联,儒家也从来没有这个提法。因此,这个解释不能成立。实际上,子夏这里根本没有谈什么大道和小事。他在这里是向子游提出了问题:君子之道,哪一个是最先传授给弟子们的?又哪一个是到后来就厌倦懈怠了的?这个“先传”、“后倦”不是别的,就是体现在“洒扫应对进退”方面的礼仪!这些礼仪,儒门弟子入门就开始学习,看似简单,但到直到最后,学者往往由于产生厌倦心理,很难保持始终如一。接下来,他说“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意思是,像草木分类那样容易识别,君子之道也是显而易见的,怎么可以用误妄之言来乱说呢?真正能有始有终严守礼仪的,恐怕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吧?其用意在于告诫子游不可以轻视礼仪的作用,完全不认可他对本末的划分。
朱子在《集注》此段经文下引用了程子注释五条。其中“君子教人有序,先传以近小,而后教以远大,非先传以近小,而后不教远大也”,朱子以为 “说此章文意,最为详尽”。 程树德《集释》也认为“程注惟此条正解本章”。实则程子此条不过是承接古注发挥而来,并非确解。倒是学者不甚看重的,以为“皆于言外推明一贯之理”(《集释》语)的其余四条: “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理无大小故也。故君子只在慎独”;“圣人之道,更无精粗。从洒扫应对,与精义入神贯通只一理。虽洒扫应对,只看所以然如何”;“凡物有本末,不可分本末为两段事。洒扫应对是其然,必有所以然”;“自洒扫应对上,便可到圣人事”,反而可能更接近经文中子夏的用意。 子夏虽然没有正面谈到对本末之说的看法,但他认为礼仪修养是贯彻始终的难得品质,不可以当作“末”来对待,则是毫无疑问的。
主要参考文献:
何晏注邢昺疏《论语注疏》《十三经注疏》[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朱熹《论语集注》[M]中华书局1983
刘宝楠《论语正义》[M]中华书局1990
程树德《论语集释》[M]中华书局1990
钱穆《论语新解》[M]三联书店2002
杨伯峻《论语译注》[M]中华书局198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