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杀局》

任军耐心地等了10秒，小心翼翼地再次扣动扳机，结果却打了个7环。接下来的三发子弹，他在发射前等得更久，但结果却没多大改观，分别为7环、8环和6环。
　　 “怎么越打越差劲了？”王庆按捺不住嚷起来。萨千钧耸了耸肩表示无法理解，连爱妮莎脸上也开始浮现出难以掩饰的焦躁。作为旁观者，他们显然并不了解任军此刻正遭遇的艰难处境。
　　 就在这时，任军做了一件令在场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他缓缓放下步枪，然后动手拆掉了枪身上的白光瞄准镜。
　　 白光瞄准镜主要用于对目标实施瞄准射击或战场观察，它可以将观察视野有效延长至600米远，其重要性犹如狙击手的眼睛。
　　 “苦瓜脸，你疯了！”王庆冲上前抓住了任军的手臂。虽然对步枪知之甚少，他也看出拆卸瞄准镜的行为就像自剜双眼一样疯狂。
　　 任军没有辩解，只挥了挥手示意王庆让开。可能是被他沉默不语的气度所震摄，王庆讪讪地松开了手。
　　 爱妮莎不禁望了陆平一眼，似乎盼望着能从他脸上找到答案。然而陆平却没留意她传递的疑问，他正眉头紧锁地注视着任军的背影。
　　 任军再次作出了几乎和原先一模一样的预备姿势，也许唯一的不同仅仅是枪身上少了瞄准镜。但是陆平敏锐地发现，少了瞄准镜阻隔，任军的腮部比原来更紧密地贴靠在枪身上。这一景象带给陆平一种奇怪的震撼，仿佛眼前任军的全身已经和那支性能平平的步枪浑然一体。
　　 “机械瞄准！”爱妮莎难以置信地喃喃说。她终于明白了任军此举的意图：为了换取瞄准的舒适度，他宁可放弃先进的光学瞄准镜而改用最原始的瞄准方式。
　　 可是，这么做真的值得吗？真的合理吗？毕竟是350米的超长距离，对任何人的肉眼都是难以想象的挑战。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目睹着任军的视线顽强地穿过准星投向350米外的那个小小标靶。
　　 这一回，任军没有耽搁很久就射出了下一发子弹。
　　 “9环！”萨千钧举着望远镜失声喊道，好像还不敢相信眼前的奇迹。
　　 “我靠！”王庆狠狠抹了抹嘴角边掉落的口水。
　　 望着爱妮莎面色苍白地放下望远镜，陆平淡淡说道：“你现在明白奎恩先生为什么选中他了吧？”
　　 为防止枪身散热的再次干扰，任军把发射的间隔时间进一步延长到1分钟之久。也许是这些措施确实取得了效果，剩下7发他共打了2个10环、3个9环、2个8环。95式自动步枪弹匣容量为30发，但由于爱妮莎只要求他们各射20发，任军放下枪站起来，轻轻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萨千钧在写字板上飞速计算后报出总环数为176环，即平均每发8.8环。这个成绩本来就足以傲视天下，而后8发全靠肉眼瞄准的事实就更加匪夷所思了。
　　 任军没有特别在意别人或惊异或崇拜的目光，缓缓走到陆平跟前，朝他点了点头。
　　 “您应该换支专业狙击步枪。”陆平由衷地说。在他看来，任军的射击技术堪称无可挑剔，唯一欠缺的仅仅是装备。
　　 任军叹了口气，苦笑着说：“我也知道洋枪好，就是国货用顺了手改不过来。”

“嗨，该你上场啦！再拖下去就下雨了！”王庆催促陆平，他抬手指指天际，那里一片乌云正朝这边缓缓压过来。
　　 陆平朝任军点头示意，接着拾起地上的M24步枪，大步来到自己的靶位上。
　　 萨千钧冷笑着朝他扬了扬记分板：“看你的喽！”
　　 陆平目不斜视地望着远方，慢慢跪下右膝，然后把美制步枪逐渐端平，全长1米多的步枪端在手中相当可观。
　　 他的跪姿与任军基本相似，唯一的不同点是陆平的左肘部并没有采取那种高难度的悬空姿势，而是紧紧抵在胸膛上。这么做的优势是可以从肘部支撑点借力以分担M24步枪5.27公斤的沉重分量，同时易于使步枪获得最大程度的平衡。但选择这个姿势瞄准时控制呼吸成了关键所在，因为枪身很容易随着胸腔起伏而大幅晃动。
　　 陆平把眼睛凑到Leupold超级瞄镜后方一寸的位置，很快在镜头里搜索到了黑白相间的枪靶。于是，他轻轻闭上双眼，两三秒钟后又重新睁开，瞄准镜里的目标出现了些微偏差。陆平根据这个偏差适当调整了姿势，然后又重复了一遍上述过程。经过几次姿态调整，枪口在眼睛闭拢时也能自然准确地指向枪靶了。他找到了效果最佳的自然瞄准点。
　　 一阵山风扑面吹来，天色开始昏暗下来。陆平面不改色地透过瞄准镜紧盯着目标。
　　 一般来说，任何受过狙击步枪基本训练的人都能在晴朗的天气，在100米靶场里用卧姿和沙袋架枪打出一致性很好的10环。但是，对一名职业狙击手来说这是远远不够的。职业狙击手必须习惯躺在泥泞和冰雪中，或者在风雨大作的深夜蜷缩在某个角落，用不舒适、不平衡甚至常人无法接受的姿势开火而命中目标。
　　 对陆平来说，天气并不是最大的问题，现在他唯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保持稳定。
　　 保持稳定是精确射击的重要保证。专业狙击步枪的击发时间在0.022秒到0.057秒之间。所谓“击发时间”是指从扣动扳机释放撞针到撞针击中弹药底火之间所花的时间。也就是说，在7.62毫米口径的钢芯弹头飞过610毫米长的枪管之前最多需要花0.057秒。这段时间里步枪的任何轻微晃动都会令子弹飞出枪口时瞄准镜内的箭头形准线从目标上偏离。
　　 唯一的关键就是稳定！
　　 陆平感受着皮肤表面的阵阵轻微瘙痒，感受着水泵般的心脏咚咚跳动，感受着风箱一样的肺叶将空气吸入又挤出。此刻他的每块骨骼、每丝肌肉、每根神经都在随着体内气息的流动而轻轻颤抖。他分明感到整个躯体像台繁忙运转的机器，片刻不肯停歇。
　　 但是，他不可以动！此刻，躯体任何轻微的位移都会造成子弹在350米外的重大偏差。
　　 天色更暗了，又一阵山风徐徐拂过脸颊，萧萧木叶反而把周围的一切衬得越发静谧。
　　 陆平再次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温热的气流从氤氲鼓荡的丹田处穿过会阴，沿着脊柱通过三关一路逆上贯通周天，四肢百骸的每个细胞都在这深深一吸中完全放松下来，似乎归复到绝对静止的初始状态。
　　 这一刻，风停了。
　　 陆平猛然睁开眼，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刹那扣动了扳机。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把旁观者们同时震得心神一凛。
　　 萨千钧抢在爱妮莎前面举起望远镜，大声报出了结果：“1环！”
　　 爱妮莎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她慌忙通过自己的镜头进行确认。果然，陆平枪靶最外圈的左上方多了一个弹孔。
　　 在这种光线昏暗的恶劣条件打中枪靶已属难得了，但也许是因为任军珠玉在前，这一回没有人为陆平喝彩，甚至没有人出声评论，只有一阵漫长而难堪的沉默。
　　 陆平平伏了一下心跳，重新从镜头中锁定目标。手感舒适的专业步枪很快帮助他恢复了射击前的最佳状态。趁着风声稍停的空当，他射出了第二发子弹。
　　 “3环！”萨千钧报靶的声音冷冰冰的毫无感情。
　　 爱妮莎咬了一下嘴唇。她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了眼天穹。头顶的黑云正越聚越厚，而远处的枪靶在视野中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天太黑了，等会儿再打吧!”她走到陆平身后，轻声劝道。
　　 陆平连头都没有抬，固执地又一次扣动了扳机。
　　 这次是2环！爱妮莎叹了口气，仅仅三枪就失了24分，而任军打完20发子弹总共才失掉24分。即使陆平下面17发全部打中10环，也只能与任军打成平手了。何况，这可能吗？
　　 随着第四声枪声响起，奇迹并没有出现——又是一个2环！
　　 王庆喉咙里忽然爆发出格格的怪笑声：“行啦，酷哥！你还是比我强一点，起码天这么黑还能碰到靶子。不过也不用继续再比了，你已经输给苦瓜脸啦！”
　　 陆平石像般蹲坐在原地，置若罔闻地又射出一发子弹。这一回稍有改进，是个4环！

　M24步枪的弹匣容量总共只有5发。打完这轮，陆平开始无声无息地更换弹夹。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爱妮莎朝前方眨了眨眼睛，现在凭肉眼已经无法看清350米外矗立的枪靶了。
　　 陆平利索地完成填弹后，又恢复原有姿势开始了新一轮的射击。他静静地蹲坐在那里，像棵深深扎根于地下的孤松，任何人都无法让移动半分。
　　 随着扳机的每次扣动，狙击步枪枪口不是迸闪出灿蓝的火光。第二轮的子弹一发接一发射完了，其中环数最少的打中1环，最多的也仅中7环。
　　 山顶天气变化极快。预示暴雨的阵阵山风裹挟着湿热侵袭而来，浸润到人们裸露的肌肤毛孔中。旁观者们早已对目睹这场实力悬殊的比试失去了兴趣。他们不明白陆平还在坚持什么。明明已经输了，倒不如索性就坦然低头。更何况遭遇到这么恶劣的天气，没有人事后会过分嘲笑他。而像这样执拗地打完20发子弹丝毫不能为他挽回颜面，只会让他陷入更加难堪的境地。
　　 但也许是因为连爱妮莎刚才都碰了钉子，或者是因为摄于他身上散发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气势，此时没有人出言劝阻。
　　 可是等陆平又用六七分种打光第三个弹夹，头顶已经响起了隆隆的闷雷声。这轮的环数照旧时起时落，索性还没有一枪出现脱靶。
　　 “就要下暴雨了！”王庆终于忍无可忍地喊道。“你们还不把这家伙托回车里？看样子他已经疯魔了！”
　　 爱妮莎回头扫了眼其余两个部下：萨千钧不停地冷笑着，任军则出神地注视着标靶默不作声。
　　 爱妮莎叹了口气，再次硬起心肠对着陆平的背影轻声说道：“别打了！”
　　 而陆平却像正置身于与他们完全分隔的另一个世界，听不见也看不见周遭所有的一切。他的视线正执著地穿过那段光线昏暗的漫长距离、穿过令视觉变形的山岚湿气死死锁在350米外的那些同心圆上。
　　 他又一次轻扣扳机。
　　 像要与枪声呼应似的，半空中又是一阵雷声，这一次低的仿佛就在头顶。
　　 王庆跳脚骂道：“他娘的，再不走我们都要被劈死了！”
　　 就在萨千钧开始从镜头里吃力地辨认第16个弹孔时，枪声再度响起。
　　 “啊！”一直沉默的任军突然低呼了一声。爱妮莎惊愕地发现在这个刹那他的脸色变了。她从未从任军脸上看到过如此奇怪的表情。
　　 “你怎么了？”王庆不明所以地问，他也发觉任军的神色异常。
　　 枪声再起，任军全身却中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目光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直直地落在正前方。
　　 “到底怎么回事？”王庆大声追问。
　　 爱妮莎像是蓦然意识到了什么，迅速举起手中的蔡司望远镜。
　　 耳边又一声炸雷般的枪响！
　　 任军身子晃了一下，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滚滚而下。“我——输——了！”他终于艰难地吐出了哽在喉咙里的三个字，一脸深深的失落。

“什么？怎么可能？”王庆被这话吓了一跳。一旁的萨千钧也一脸诧异，显然弄不明白这位神枪手在说什么。
　　 而这时，陆平正射出最后一发子弹。
　　 萨千钧从望远镜里意外地发现，这一回标靶正中央居然留下了一个弹孔。
　　 最后的一枪终于打中了10环！唯一的10环！
　　 “肌肉男，他说他输了是什么意思？”王庆扭头问正在瞭望的萨千钧。
　　 “不知道……3号明明打得一塌糊涂，我数了数总共也就80来环吧！”萨千钧对着望远镜费劲地观望着，脸上露出费解之色。
　　 王庆破口咒骂道：“他娘的全是一群疯子！”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就打算直奔面包车里避雨。
　　 爱妮莎缓缓放下望远镜，神色复杂地轻声说：“原来我们都错了！”
　　 “你说什么？”萨千钧和王庆同时迷惑地问。
　　 爱妮莎把望远镜交给王庆，用轻轻颤抖的手指了指正前方：“你们再仔细看。不要一个弹孔一个弹孔看，而要统观整个靶面。”
　　 “整个靶面？”萨千钧和王庆同时迷惑地端起望远镜。恰在此时，一个霹雳划过阴霾密布的天空，将整个原野也将整个枪靶照得雪亮。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发出“啊”的一声，他们惊讶地发现眼前所见居然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景象：原先看来像是凌乱散布在靶面上的那20个弹孔此刻已变得疏密有致，它们合在一起整体构成了一个汉字——“杀”。
　　 绝杀行动的“杀”！
　　 此刻，这个横平竖直、左右对称的“杀”字正骄傲地坐落在黑白相间的靶面上，像在对所有人发出轻蔑的冷笑。
　　 王庆和萨千钧完全被这一手镇住了！
　　 原来陆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按规矩来。他瞄准的并不是枪靶正中的白心圆，而是脑海中事先虚拟的汉字笔画。而后尽管面对光线、风力等方面不利的自然条件，尽管处于超强对手造成的巨大压力下，他依然凭借实力坚持完成了这幅杰作。
　　 陆平提着步枪缓缓站起身，身后的众人像面对鬼魅般骇然注视着他。
　　 天空终于划破了口子，狂风裹挟着暴雨以排山倒海之势倾泻而下，冲洗着傲然耸立的山峰，也冲洗着脚下的每寸草木、每寸淤泥。
　　 五个人默默伫立在风雨交加的山巅。天边又一道狰狞无比的闪电雪亮划过，把他们阴暗参差的剪影勾勒得分外清晰……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