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印

绯泉奈

　　　　
　　一
　　　　我是释迦牟尼得道前留下的脚印。释迦牟尼越过我，走向菩提树，他在菩提树下冥思修炼了七七四十九天而得道，后来的人叫他佛。
　　　　我是佛得道前最后的一个脚印。佛叫我，佛印。
　　　　
　　　　我常逡巡在恒河岸，聆听梵音声声、吮吸香气阵阵，恒河岸、菩提园，七七四十九年，我就这样，在佛的身边游荡。
　　　　
　　　　佛是澄澈清明的天地，但是在他悟道时，也曾产生很多妄想、很多纷繁复杂的意象，我远远地看着，有时看到一缕黑烟从地平面升起，我知道，佛道产生了，魔道也产生了。
　　　　
　　　　但我知道，只要在佛身边，就有听不完的清音、有永不破的平静，我在佛的身边，游荡了七七四十九年。
　　　　
　　　　第一年，佛睁开了眼，他的眼波澄净而慈祥，他踏出一步，脚下就生出一朵莲花，古老梵天的天女也来为他散花庆贺，佛站在菩提树下，宝象庄严，我远远地看着，心生欢喜。
　　　　
　　　　而我，只是佛得道前的一个脚印。佛看到我，向我微笑，从此我被叫作佛印。
　　　　
　　　　菩提树下，有很多听道的人，后来又有很多听道的神。那些神，形态各异，有的奇丑无比，有的却美丽如同天籁。有一个丑陋到极点的神，佛说他是阿修罗。我不会忘记，就是这个形貌凶恶的阿修罗，他不服佛法，总是和佛唱反调，对佛心生疑窦就喋喋不休，他善妒而又好战，佛说，他是一个阿修罗。
　　　　
　　　　二
　　　　我是天龙八部中的一个阿修罗，很多年以前，当我还无知无识、无爱无憎，我原也是快活的、平凡的，直到那一天，清平世界突然传来梵乐，天女脸上绽放笑容，香花从四面八方撒向一个地点。我好奇极了，我和很多美丽的女阿修罗一起，前往观看奇迹。
　　　　
　　　　菩提树下，站着佛，菩提树下，在宣讲佛法。我驻足，我聆听，可是我听不见全部，我觉得世事并非都如佛所说，佛不能普渡众生，因为佛只对有缘人开放乐土。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缘人，我也并不那么迫切地向往乐土，人是那么的险恶、卑劣和肮脏，佛错了，只有血和火，才能带来平静与乐土。
　　　　
　　　　我跟佛争辩，佛只是微笑，是的，他永远都那样，自从他成为佛，就不再转头面向杀伐和暴戾，而我是一个阿修罗，我只相信轮回中自有凶险的命数。
　　　　
　　　　佛出世了，我知道，阿修罗的任务从此也真正开始。
　　三
　　　　我是一个欢乐的佛印，魑魅魍魉无法靠近我，忧愁困苦全都远离我，我是佛得道前最后的痕迹。可是我也有疑惑难解的时刻，佛说，那是因为我只是一个佛印。
　　　　
　　　　香雾缭绕中，我看到人间的爱憎和恩仇，我问佛，为什么他们不能放下屠刀呢？佛说，因为人有贪嗔痴等诸种欲望，人总是无法摆脱自身的困扰。
　　　　可欲望又是什么呢？
　　　　佛微笑着看着我，你还不会知道，因为你只是一个佛印。
　　　　
　　　　我是一个佛印，多年来聆听梵音，已修化成女子的身形，我每天在晨钟暮鼓的清凉世界里苏醒，苏醒，有些天女说我清丽的像水一样，我既温和又轻盈。
　　　　
　　　　可是我从未离开佛的身边，多年来，我心满意足。直到有一天，我睁开眼睛，阿修罗正潜入佛的圣殿，阿修罗站在佛的面前，手上沾满鲜血。
　　　　
　　　　啊，他想干什么。
　　　　
　　　　我一跃而起，生平第一次失去从容，我跌跌撞撞地奔向佛。在佛的眼睛里，我看到无限的悲悯。阿修罗看到我，连哼都不哼一声，他挺身站在佛的面前。
　　　　
　　　　后来佛说，他刚从战场回来，修罗王和帝释天的战场，我从佛的眼睛里看到那个横尸遍野的修罗场，恐惧和悲伤摄住了我的心，一种我迄今为止从未品尝的水从我的眼睛里流下来。
　　　　
　　　　阿修罗走了，我张望着。
　　　　
　　　　佛看着我，突然轻轻地叹息一声，这声叹息，就想微风不经意间吹过远方的树梢。我抬起头。

佛印，佛印。佛轻轻呼唤我。
　　　　
　　　　我在这儿。我微笑作答，长发飘盈似水。
　　　　
　　　　走吧，佛印。
　　　　走？我惶恐，我还从未离开佛的身边。
　　　　走吧，佛印。
　　　　
　　　　就这样，我成了在人间飘荡的佛印。
　　　　
　　　　四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让我去受轮回之苦，难道这就是佛的报复？我是一个阿修罗，我带着恨意离开了梵天。
　　　　
　　　　五
　　　　我看到了阿修罗，他在五道轮回中回环往复，我想起那天在佛殿，我希望他能尽早洗清手上的鲜血，尽早回归梵天。
　　　　
　　　　佛印，佛印，你在要求什么？佛问我。
　　　　
　　　　我也要去到轮回。我说。
　　　　
　　　　可你是一个佛印。佛说，你是一个佛印，也就像我的影子一样，你不属于人间，你没有轮回的报业，即使轮回也要带着永世的记忆。
　　　　
　　　　那就带着永世的记忆吧。我看着佛，眼神坚定。
　　　　
　　　　佛爱怜地望着我，永世的记忆，每一次轮回都不能洗去，而且无福报也无因果，你真的要去吗佛印？
　　　　
　　　　我低头轻轻吟唱梵音。
　　六
　　　　只有让大王统一天下，天下才能尽享太平。为什么那些人要那么保守而迂腐呢？攻打六国势在必行。
　　　　
　　　　我阴沉地望着窗外飘飞的细雨，击毙亚父的计划已在我的脑海里成型。任何人阻挡大王的脚步就该死，秦国，秦国终将成就千秋的功绩！
　　　　
　　　　不能再等待了，我迅速掏出伪造的圣旨，是的，就是这样，什么太后、什么亚父，统统是绊脚石，只会败坏大王的名声。大丈夫不能有妇人之仁，这道圣旨一到吕不韦面前，毒酒也就为他准备好了。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大王的心腹也已成为我的同谋。大王会理解的，一切为了秦的天下！
　　　　
　　　　我昂首走出内室，庭院里，下人已为我准备好青雪，那是一匹从燕国献来的宝马，通体雪白，漂亮的让人无法置信，多年来，青雪都是我可依赖的良马。
　　　　
　　　　可是今天，今天的青雪有些奇怪，她为什么在庭院里嘶鸣不已？为什么不肯让我骑上马鞍？好奇怪啊，她的眼里居然流出了眼泪。
　　　　
　　　　我烦躁极了，这可真不是个好兆头。索性换匹马，扬长而去。
　　　　
　　　　当我终于等到了吕不韦的死讯，我知道，现在，大势已定。大王叫我到宫里去，难道密谋的事情暴露了？我不慌不忙地踏上归途。
　　　　
　　　　“你杀死了我的亚父。”大王只说了这一句，剑就刺穿了我的心胸。
　　　　
　　　　好，够狠，够魄力，不愧是我的大王。倒下前的最后一刻，奇怪的是，不知为何，我眼前出现的竟是青雪流泪的眼睛。
　　　　
　　　　青雪，青雪，你可是在为我流泪？
　　　　
　　　　七
　　　　我为轮回的第一世等待了很久，我等待再次看到阿修罗。我是一个轮回中的佛印。
　　　　
　　　　阿修罗在秦国的内廷。
　　　　
　　　　我在燕国的草原上奔驰，直到有一天，有人逮住我，不，不是有人逮住我，而是我心甘情愿地被抓住了。我是佛印，还带着恒河岸边的记忆。，魑魅魍魉不能靠近我，人类的力量在我面前渺小的可笑，可是我不能破坏轮回的法则。我心甘情愿地被抓住了。
　　　　
　　　　没想到，我来到了阿修罗身边，他管我叫青雪。我多想告诉他，我是佛印。可他什么也不记得。
　　　　
　　　　今天，他要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我在马厩里悲鸣，为什么，那么多年过去了，阿修罗还是如此热心于征战，如此热心于杀伐？我在马厩里悲鸣，可是我不能破坏轮回的法则。
　　　　
　　　　阿修罗死了，他将进入下一个轮回。我被卖到一个显贵家里，不知为什么，这一世的月光已如此黯淡，我想起恒河的日日夜夜，佛说，带着永世的记忆是很痛苦的。我趴在马槽前，不吃不喝。

　八
　　　　“将军，前面有一条小河，是否要渡河前行？”
　　　　渡河？有被人半腰拦截的可能，不行，绝对不行。我摇了摇头，我们应该改变路线才是。安禄山这个狗贼，总有一天取他的首级。我铺开地形图，没想到外面喧嚣起来。
　　　　“抓住两个奸细。”传令官禀报。
　　　　奸细？我勃然大怒，带进来。
　　　　两个蓬头垢面的农妇被带来了。
　　　　“你们鬼鬼祟祟地在军营周围干什么？”传令官怒喝。
　　　　“只是挖野菜，我们是灾民，不是奸细啊。”老妇人哭了起来，她身边的少女却毫无怯意，一双晶亮晶亮的眼睛朝我看过来，有些像如姬的眼睛，我心中一动。
　　　　“那你呢？”我问那少女，少女咿咿呀呀地说不出话来，原来竟是一个哑巴！
　　　　“无论是不是奸细，关起来带回去再说。”我起身走了，走过少女身边时她那双晶亮透彻的眼睛还在看着我。
　　　　
　　　　很久没有回家，这次我给如姬带来了她最喜欢的胭脂，还给她带回一个哑奴，那个在军营边被发现的少女，她又不会写字又不会说话，后来如姬叫她小影儿，真是奇怪的名字。
　　　　
　　　　如姬，我的如姬，曾经是长安城里最引人注目的歌坊舞娘，但是自从我们心心相印，如姬就变得那么贤淑，那么本分，完全收起了旧日在人前的万种风情，所有风情只为我一个人展开。如姬虽然是我的妾，却比我的妻更了解我，也更受我的疼爱。
　　　　
　　　　“如夫人她，这些天来老是往城外去烧香还愿。”讨厌的家奴，就知道多嘴。还愿不是很正常么？如姬又怎么会背叛我。我置之不理。
　　　　
　　　　两个月后，竟有人上门来为如姬赎身，我大感惊讶，我告诉那个年轻的客商，如姬如今是我的妾，而不是我的奴，不存在赎身的问题。但是，我对如姬的疑虑却日益增长。
　　　　
　　　　直到那一天，在去朝廷的路上，我竟看到那个年轻的客商在向人炫耀一个古旧的紫玉镯，这个紫玉镯是皇上赐给我的珍品，后来我给了我的如姬。
　　　　
　　　　回到家后，我抑郁极了，我让小影儿叫来如姬，让她解释紫玉镯的下落，如姬期期艾艾地说，镯子不知为何不见了。我大怒，真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平息我此时心头的怒火，我不顾父母的阻挠、不顾同僚的耻笑把如姬迎娶过门，我待她如珍似宝，多年来倍加呵护，连重话都没说过一句。突然间我明白了，人就是如此的卑贱和不可救药，我拔剑，一剑刺向那个不要脸的贱人。没想到，电光火石间，小影儿竟挺身扑了上来。如姬尖叫，小影儿倒在血泊之中。
　　　　

绯泉奈

九
　　　　我是佛印，一个在人间轮回的佛印。我曾走过忘川、走过冥界，走在阴阳之间，带着永世的记忆。那么多轮回，有的我不忘也忘了，有的想忘也忘不了。
　　　　
　　　　有时我也会遇到熟人，比如阿修罗，他的这一世做了将军，他总是这样，轮回中也不肯离开战场，他有一个亲密的爱人叫如姬。
　　　　
　　　　我是小影儿，我是佛印，我有一双明澈的慧眼，我看出如姬也爱着阿修罗，不过我并不知道爱是什么，那大概是和欲望差不多的吧，我并不想知道。
　　　　
　　　　可是阿修罗又犯了嫉恨之心，他并不知道，那只是垂涎如姬的人所设的圈套，他想让阿修罗赶走如姬，所以买通下人偷了如姬的紫玉镯。我都知道，我是佛印，但我不能破坏轮回的法则。这一世我是个哑巴，我不说，也不听。
　　　　
　　　　阿修罗拔剑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阿修罗的剑还是寒光闪闪、恨意逼人！
　　　　
　　　　一旦犯了杀戒，阿修罗回梵天的日子就更远了。不，不能让如姬死。我飞身挡在如姬面前。
　　　　
　　　　可是我忘了，就在那一刻，我忘了阿修罗已不是梵天的阿修罗，他的剑，恨意依旧，却不再控制自如。那一剑，刺中了我的要害。
　　　　
　　　　阿修罗还是犯了杀戒，命数是注定的。
　　　　
我又来到了冥界，到处凄风苦雨，我睁着那双曾经浸润在梵音天籁里的慧眼，回头望，望见阿修罗赶走了如姬。
　　　　
　　　　阿修罗……
　　　　
　　　　十
　　　　那些闹事的人简直要把我烦死，大总统要登基又如何？中国几千年都有皇帝，袁大总统当皇帝也是名至实归的。
　　　　
　　　　我大踏步走出办公室，外面熙熙攘攘地围了一大帮学生，高喊着什么民国什么三民主义，不识时务。
　　　　
　　　　我向副手点了点头，真枪实弹已对准人群，就在我要挥手的一刹那，人群里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梵月！我脑袋一阵眩晕，她怎么会在这儿？我虎着脸走进去，想起昨晚梵月对我说的话，不要开枪、不要动武，梵月总是这样，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皱着眉，我向副手点了点头，真枪实弹已对准人群，就在我要挥手的一刹那，人群里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梵月！我脑袋一阵眩晕，她怎么会在这儿？我虎着脸走进去，想起昨晚梵月对我说的话，不要开枪、不要动武，梵月总是这样，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皱着眉，看来今天要好好地和梵月谈一谈。
　　　　
　　　　晚上我问梵月，为什么要到公务府前面去和学生混在一起，梵月用她那双一贯温柔的眼睛看着我，却不说话。我也累了，倒头就睡。
　　　　
　　　　第二天，我秘密地去见大总统。第三天，宋教仁终于除掉了。
　　　　
　　　　我松了一口气，回到家却见梵月一反常态地关紧了卧室的门不让我进去。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啦，只能到书房里躺下。那天晚上特别怪异，窗外黑沉沉阴森森的，天地仿佛一下子被黑幕笼罩了，那么黑的夜，我一生中只见过这一次，我睡着了，梦里梦见自己在地狱烈火中挣扎，还有数不清的邪恶的眼睛在看着我，我惊醒了，梵月房里有什么光在闪烁。突然间，我像被狠狠地扎中了心脏，我的心跳都快停止了，我死命地敲着梵月的房门，我大喊大叫，叫来全府的下人，用滚圆的粗木头砸开卧室的门。
　　　　
　　　　梵月！梵月！
　　　　
　　　　我跳到室内，可是什么都没有，没有梵月，没有光，什么都没有。只有满室沁人肺腑的香气。
　　　　
　　　　从此，梵月消失了。
　　　　
　　　　十一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知道什么是欲望，我为什么恐慌，在得到那个消息之后。
　　　　
　　　　累积了那么多孽债的阿修罗啊，地狱再增一个枉死者之后，十地邪灵就要来摄走你的魂魄，从此，你灰飞烟灭。再也不能回到梵天。
　　　　
　　　　今世我是你的妻，我名叫梵月。
　　　　
　　　　我是一个带着永世记忆的幽灵，我是魑魅魍魉无法靠近的佛印。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知道什么是欲望，我为什么恐慌，在得到那个消息之后。
　　　　
　　　　佛曾问，永世的记忆，每一次轮回都不能洗去，而且无福报也无因果，你真的要去吗佛印？
　　　　
　　　　我低头轻轻吟唱梵音。
　　　　
　　　　我是佛印，我是魑魅魍魉无法靠近的佛印，但这只在我还是一个佛印的时候，如今我似乎也动了贪念，或许千百年前，我已动了贪念，我想让阿修罗回到梵天，为什么要回到梵天？我说不清。
　　　　
　　　　我催动了无边佛法，就在那一夜，我不再是佛印，因为我沾染了人世的痴情，我催动无边佛法为阿修罗护身。
　　　　
　　　　十地邪灵，万世的等待，这栋宅子里戾气冲天，十地邪灵恨我入骨，他们万没想到，这世间还有一个佛印。
　　　　
　　　　没有人，也没有神，可以穿过十地邪灵布下的幽明陷阱，但我是人间的一个佛印，还带着恒河的梵音和梵唱。法力无边，纤尘不染。
　　　　
　　　　我渐渐透明，渐渐坐化，那坐化的芬芳将带我到佛的身边。我躯体成烟、魂魄成气。
　　　　
　　　　莲花座上的佛睁开了眼，佛印，佛印，佛轻轻呼唤。
　　　　
　　　　我在这儿。我微笑作答，魂魄飘盈似水。多少世阿修罗才能迷途知返，立地成佛？
　　　　
　　　　佛轻轻叹息，人间有灾，就有阿修罗，阿修罗原不曾离开梵天啊。
　　　　
　　　　难道阿修罗是佛的一部分？我问。
　　　　
　　　　不悟的痴儿。佛微笑。来吧，来我的掌心。
　　　　
　　　　我轻盈飘落，是一粒透明的水珠。佛转动我，我又看到了阿修罗从修罗场回来的那天，就在那天，我奔向佛，带着不知名的恐惧，就在那一天，我已种下因。
　　　　
　　　　原来前世种种，皆为果。我是得道前的一个佛印，所以我终不能悟。原来几千年阿修罗并不曾离开梵天，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一个梦，因为我要在梦里看着阿修罗，看着他起起落落，看着他受尽人世爱恨的折磨。
　　　　
　　　　而我是一个妄想的佛印，妄想能拯救阿修罗，妄想拯救所有被阿修罗的知识笼罩的人，因为我爱阿修罗，我骨子里还不是佛，看不透世事的我呵，爱着阿修罗。
　　　　
　　　　爱是什么？我问佛。
　　　　
　　　　佛但笑不语。
　　　　
　　　　我轻轻地上升了，我知道，我就要消失，爱使人痛苦，爱促成我几千年的梦幻——阿修罗。
　　　　
　　　　我是佛印，我是曾经修过、轮回过、爱过、活过的佛印。

jan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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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