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千年狐狸精，自南北朝起就住在长白山。
在精灵的世界里，千年并不算长，万年千年对我们来说更没有什么意义。打从娘胎出来，母亲就谆谆教诲；人啊，是万物之长，我们兽类就是要事事学人类、模仿人类，所以我们要不断修行，最后要是能变成人最好。从那时开始，我就铁了心，以当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为终身追求的目标。
可人类长得怎么样，我从没看过。好奇的我，就有那么一次偷偷地窜下山。我来到山脚下一栋木材砌成的屋子。记得娘说过，那就叫家，人类就住在里头。我轻轻悄悄地蹑起脚尖来到屋前，从窗隙间望进去。
那昏昏黄黄的豆大烛光下，有两个人。有一个瘦削身材的，说话、动作都像我娘的人；还有一个小孩，像我，扎着总角，坐在桌子前。小小胖胖的手指捏着一个雪白雪白的馒头，右手一小片一小片拔了就往嘴里送。那双手忙着端茶端碗的，后来我知道她就是他的娘。我注意到了，每当她看着那小孩时，眼神就会忽然变得很温柔、很满足。这时，她终于歇了手，双手在围裙上随意擦了擦，就坐了下来，拍了拍孩子的头。忽然，门“咿呀”一声低沉地叫道。门开了！进来的是个身材魁伟的汉子。我那时一看就觉得他很不一样。那女人一看，立刻站起身，走上前去，接过那汉子手中的弓箭。不知为什么，当我看到她看那汉子的眼神，心头就好像吃了一碗甘香的热茶。
我霎时明白了娘为什么要我学做人。
我依依不舍地看了那透着昏黄烛光的，叫“家”的地方一眼，就溜回山上。从今天开始，我要努力修炼。
当我向前踏出两步，竟会这么不小心，踩了一根枯枝，发出“啪”的一声。这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响亮异常。心中暗道不好，我就听到身后有把低沉的男性声音说：“是狐狸。”未回头，“飕”的一声，身后飞来一支翎羽箭。我奋力朝旁一滚，只差几分就射中了我，我顿时冷汗如泉涌。
“爹爹，别伤它。”“就顺顺孩子吧。你难得回家一趟。孩子想你啊。”是女人的声音。我趁这家子在讲话的瞬间，没命地向前飞奔。第二支箭没有再来……
我站在山崖，静静地伫立，看着这透出昏黄烛光的屋子……然后转身走了。
这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了。
现在的我，修为不深，但还可以幻化成人形。说是幻化就意味着这种形态不能持久。但我还是凭着这一身小本事，又到山下走一遭。
不知是不是动物的天性，走在人多的路上，尤其有异性在场，那长久练成的纤细狐腰总要婀娜多姿地摇曳。狐狸的腰有多细啊，再加上故意地扭呀扭，有多迷人。
娘在山下一栋长久没人住的房子暂时落了脚。我就这么摇呀扭地来到“家”门口。临进门，我回头一看，见尾随的男人这么多，不禁心头怦怦乱跳，不好意思地冲他们笑了笑。我一推门入内，便见娘以奇异的眼光看着我。我低头浅笑：“娘，外头有好多男人啊。”说完就溜进房。
在关上房门之际，我听到娘打开大门对那伙男人说：“今晚再来，我家青凤可等着你们咧！”
我要开始学习做人了。
首先，我要有个家。不，先要有个男人，再接下来就是生小孩。我是这样问第一个摸上我房间的男人。我软声软语地问：“我要你娶我，相公。”“什么？”他支支吾吾。“现在别谈这些，来，让我们先快活快活……”他一面嘟嚷着，一面双手像游鱼般地摸了上来。我捉住他的手，再次问：“我要你娶我，好吗？”“这以后再说……”他吻了上来。我的心寒了，这几百年来的历练，我已不再像其他的狐狸，一到交配季节就会身不由己。我不想再过得像禽兽。
“你走吧。”我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我不知他说了什么，在他犹自喃喃自语的当儿，我已一脚把他踹出闺房。我和娘在当晚就商议好，哪个男人要进来，须得有娶我的诚意。
一个星期后的某一天。一大清晨，我家大门就让人敲得震天响。我把门“咿呀”一开，便看到门外站着一群娘子军。她们有的手握扫把、有的拿锅铲、有的拿锄头，一手插腰，声势凌厉地喝骂：“贱婆子，我要你今日就搬离咱们的虎城镇！”
“为什么？”我问，我只想学做人。难道我的伪装让她们发现了？据说人类不喜欢和异类交往。我回头一瞧，还好，狐狸尾巴并没有跑出来。那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娘也出来了：“什么事吵得我啊……啊……”她打哈欠。
“没有什么事，女儿自会料理。”
“呦，原来还有个老鸨啊。”“干掉她们母女，为虎城镇除害。”一时众声喧闹如沸腾的水。
娘急道：“到底是什么事？”我急得靠在娘身旁，拽着她的袖子，不知如何是好。
“婊子，谁叫你勾引我的老公。”此语一出，万众附和。
“我……那有……”
“什么没有，前天来这里的东门郭员外就是我老公。”“还有，昨天来的青巾书生宁静，是我的相公。”“还有前日……”
“他们都没说要娶我啊。”我说道。
“贱人，还要我老公娶你，你这专破坏人们家庭的贱婢。看我不打你，我就不叫河东狮。”
“哎呀，别打了。”我和娘抱头窜回山。
这件事后，我们痛定思痛，认为要嫁老公，首先要验明“正身”；还有，我们必须多了解人类的习俗与。
一百年后，我们决定不住在山洞里，我们决定再次涉足红尘。
娘自经过两百年前的那次教训后，对人类有了戒心，平时除了让我上街买菜，让弟弟偶尔拿些画去卖外，就不准我们出门，我们过的是和人类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我们母子三人暂时寄居在叔叔家。叔叔一家人丁单薄，只得叔叔和叔母，膝下犹虚，所以两老把我们姐弟当成明珠至宝。
一日大雨倾盆，周身淋湿的他就这样在我们家屋檐下避雨。叔叔为了与人方便，让大门无风自开，打算让他借住一宿再赶他走。谁知这个男人住了一个晚上，就把家当全搬了出来，在阁楼舒舒服服地住下去。
叔叔日日冷冷地看着阁楼，双手拽在身后，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终于，一日清晨，叔叔唤我到菜市场上买些菜，嘱咐我当晚烧几道好菜。那晚，叔叔破例派了弟弟上阁楼邀请那个男人。一听到叔叔的吩咐，我的心顿时有一种虚浮的感觉，脸上热辣辣的。娘奇道：“青儿，你在切什么来的，这砧板上什么都没有啊。”“不，没有什么。”我企图撒谎，但瞧在娘眼里，一切做作都是惘然。娘叹了一声，“别再作茧自缚，娘以前错了。孩子，别只想做人，想想该如何超越他们。”“哦，孩儿知道。”我应道，声音怎么那么低沉。
娘也学足叔叔那一套了！
“来，我来介绍，这位是贤侄女，小名青儿。”我端了菜走进客厅，就听见叔叔这么说道。“哦”，是把年轻的男性声音。
我抬头瞧了那位先生一眼。
他有一双浓眉大眼，眼中闪烁着光彩，一个高挺的鼻子，红润而薄阔的两片嘴唇，肤色相当白皙，他和我以前看过的男人是不同类型的。对他，我有一种说不出的特别感觉。“还未问尊姓大名？”叔叔问道。“哦，我，我，小生姓耿，名去病。”他的双眼怎么一直看着我。耿去病，这名字我记得了。
我悄声躲在竹帘后偷听他们的对话。原来这里正是耿家的房产，人家是要来收回房子的。
“实不相瞒，我们不是人类，我们是狐仙。借住的事，还望您原谅。请宽限数日，待我们找到地方再搬。”叔叔清了清喉咙后说道。
为什么我们要走？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有种舍不得的感觉。
“不必了，我还没有交过狐仙朋友，大家一起住又何妨？”这小子不怕我们。
“我不喜欢和人类交往。”
“我不介意。”
“你喜欢，我可不喜欢。”
场面僵了。
“老人家，我就住在阁楼，这大厅和后面的房间依旧归你们住。有空一起吃吃饭，聊聊家常，又有什么不便？”这小子不想活了。叔叔有四千年的道行啊！
“青凤，送耿公子。”
“是。”
我娉娉婷婷地走出来。
“你几时走？”我送到门口时轻声问。
“不，我怎么会走，我还想常常见你。”他嬉皮笑脸地说。
“你……”我脸上热辣辣的。
“凤儿，回来。”待我一转身，叔叔已经施了法，将一厅的蜡烛悉数移走。那傻小子还傻傻地站在院子里，对着瞬间暗无灯光的客厅发愣。“哎……”我暗自叹息。
我们每天进出房门都要隐形。叔叔还把客厅门窗都上了锁。他不断告诫我们别和耿书生来往。
我常在他摇头晃脑地读书的当儿，在阁楼对面的亭子里看着他。我看着他那专注的样子就觉得好笑，于是偷偷地在他书房留下一首诗，讪笑他到头来也只是个穷酸书生。没想到他读后莞尔，继而将纸条轻轻折放入衣袖里。
隔日，我悄悄来到他住的阁楼下。这是个早春的清晨，没什么风，但在阁楼后却传来呼呼的风声。我循声而至，就看到耿去病在舞刀。我看着他那凌厉、利索的刀法，人都看呆了。
他舞完了刀，将上衣脱下，露出油亮的、腱子般的胸肌。哎呀，这个人啊！原来这就叫男人。
在晨光下，我看到他身旁的一筒子箭簇亮灿灿地闪着光芒。我偷偷地抽了一支，拿在手中，觉得这翎羽箭怎么那么熟悉。我默运内力，是的，是缘逃不掉，我一见到他就有这种感觉。
那一夜，我又来到到他的书房，在桌上放下一张字条。告诉他今晚若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害怕。我昨夜听到叔叔对婶婶说，他要好好地吓一吓这憨书生。
四更天，叔叔带着一张包公脸回来时，我就知道阁楼的呆书生没有事。我心中大石这才放下，但我却有事了。心灵上的预兆是绝对错不了。叔叔坐在桌旁，喝了一口茶，双眼冷冷地向我扫来，我不禁打个寒战。“哎，憨丫头，我们今晚就搬吧！”“为什么？”我想问，但话却像火，还没出口就已经伤了我的唇。
我要怎么和他见面？心正烦、正慌，娘就走进房来……
“哎……我看你不是修仙的料，这就走吧！”
我不敢出声，只是默默地收拾细软，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下来。“孩子，你和他去吧。”我泪眼涟涟地抬起头看着母亲慈祥的脸。“娘……”我说不下去。“再多三个月就是清明，到时你去西郊墓地，娘自有办法。”“娘……”“女儿终归是留不住的。”“女儿不想成仙，女儿只想做人会做的事。”“由你吧！各有前缘莫羡人。女儿，你将来要好自为之。“娘！”我跪在母亲的膝前。此时心里不知是喜是忧，这一走，我和母亲可能就永无见面的机会了。
时光如梭，清明到了。这晚，母亲来到我房里，关起门，轻声说道：“明日日正当中，你就化作原形到西郊。到时发生什么事都别惊慌，一看到耿书生，就往他身旁盘去。千万要记得。”我抿了抿唇，点点头。“孩子，将来一切就看你自己了。”我低声叫道：“娘，”“女儿，你什么都别说。以你的功力，在人类的世界里是不会有什么事的，不过你千万记得，别露出狐狸尾巴。还有，摒弃一切狐狸的陋习。娘也盼你好。”母亲眼中有泪光。母亲有三千年的修为，不轻易动情。
隔日，一做完早课，时间已接近中午。娘借故差我上街买绣花线，还派了个丫鬟与我同行。买了线，我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告诉丫鬟，今天天气很不错，不如到西郊晒晒我们这一身皮衣。这个好玩的丫鬟即刻拍手叫好。我们衔着一卷绣花线，顿时现出原形，接着快快乐乐地跑起路来。
郊外的景色好，春暖花开，但我的心可不在这美丽的景色中。左盼右顾，不见耿去病的踪影。是娘算错了，还是他今天临时有事不能来？
“汪！汪！汪！”身后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狗吠声。
“快跑！小姐。”是狗！这群貌似我们，却容不得我们的冤家，怎么会在这时遇上的？
它们追得太急，我们挥动四肢，没命地跑，根本腾不出手来施法。
我竟和丫鬟失散了。可恶！怎么这群“走狗”还穷追不舍？前面有个人，先化身飞到他的袖子里再说。我说声“疾”，就飞进那人的袖子里。
狗吠声远了。
郊外的虫鸣鸟啼声又清晰起来。
那人拍了拍袖子，说：“好了好了，你可以出来了。回家吧！”是谁？是谁？是谁？这把声音我在梦里曾多回听过。“送我到你家！”我微弱的声音听来好遥远……
“是你……”他也不能肯定。
“回家吧……”
那一夜，我幻化为人形。我站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星星问他：
“为什么你会救我？”
“我……”他看着我，稍顿，“我忽然想到，我救的可能是你的朋友。”
我的心头一热。
我坐在他的身旁，轻声问道，“你祖籍长白山山脚的猎户。”
“咦……”他不必再说什么，这声“咦”已经证实了一切。他还说了一些什么，我没听到，我只听到自己说：“我原是一只在长白山上修炼的狐狸，想学做人，想尝尝做人妻子的滋味，想生个孩子，想替家人煮饭洗衣……我的要求不过分吧！”
他粗大有力的双手搭在我双肩上：“不，不，一点都不过分。很多人不懂得珍惜的东西，你都惜之如金。我懂得的！”
“真的？”我白问的。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自己选对了人。
“假如有一天你爱上了别的女人……”
“不会的，从一而终是我们耿家的传统。”我听了不禁扑哧一笑。我以为只有女人才说的话，男人也说了。其实，为什么不？
“抱紧我。”我说。
我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甜甜的、蜜蜜的、暖暖的，有种实在，叫人放心的感觉。我从没想到让一个人紧抱的感觉是这么舒服。
“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就算死了，也要死在一起。”我在他胸怀里说道。
“我答应你。”
狐狸修炼成人，就是想得到这份温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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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4-20 01:5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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