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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霜ˊ夜瞳

《巫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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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4 14:15: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洗雪


  故事很长,从哪里说起呢。
  当这尘世间还流传着古老的传说,当山水间还没有机械的踪迹,枳城作为两江交汇的地方,码头文化正值鼎盛之期。伴随着艄公的悠长古朴的号子,一个女婴诞生在枳城。
  那一夜,枳城下起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
  女婴的父亲见此奇景,诗意大发,不仅做出首七律诗,还为自己的女儿取了个与雪有关的名字——洗雪。
  她总觉得自己还记得那场雪,单薄的雪花一片片飘落,落到院落里栽种的梅花树上,飘到飞扬的屋檐上。父亲的怀抱很暖和,不小心落到她嘴角的雪花有些冰凉,他洒脱的笑着,欢喜地吟那不甚高明的诗词。
  母亲倚靠在窗前,被厚厚的绸被裹得密不透风。可是母亲笑得很快活,如水的眸子一直凝视着父亲和她。间或,她会嗔怪地说:“瞧你,真够疯癫地,丫头才多大,你就让她去吹凉风。”
  父亲不以为然:“你我的女儿哪有这么娇贵?”
  那应该是她刚出生时的场景,她清楚地记得,每一个人的表情,说的每句话,就像亲自经历。后来,她曾这么告诉别人,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
  罢了,这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回忆,别人相信与否又有什么要紧?
  她却是在一座深山里长大。这里聚集着一群特殊的人。他们世代隐居,会说隐秘的语言,信奉自然的力量。他们自称为巫者。她的外公是水系巫者的族长,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他穿着非常邋遢,胡子留得老长,头发乱如稻草,指甲里塞满黑漆漆的泥。一点也没有族长的派头,可是几乎所有的巫者都畏惧他,因为他拥有最强大的力量。她幸运又不幸地继承了这强大,六岁后,除了长老,已无人是她对手。
  她没有父母。
  小的时候不懂得这些,被同伴们奚落后,傻傻跑去问外公为什么只有她没有父母。外公大发雷霆,将她关在幽深的洞穴中。乳母在洞外呀呀地哭,隔着厚厚的岩石仍能传进她的耳朵。一关就是五天,不吃不喝,只有乳母的哭声陪伴着幼小的她。
  又聋又哑的乳母,固执专断的外公,没有停歇的修行,组成她童年的所有。
  乳母喜欢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白色飘逸的纱裙,手上一串串发出丁当响的银链,额间如泪珠般晶莹的蓝水晶。长大后的她是巫者里最高傲与娇艳的花。可是没人知道,平静清冷的表情下是怎样一颗临近疯狂的心。就像现在,当一个爱慕她的年轻火系巫者用装着一只雪白狐狸的笼子试图博取她的欢心,她只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狐狸的通体都是一片雪白,只有额间有一缕纯黑色的毛。待在青铜制成的笼子里,全没有一般动物被困后的焦躁,懒洋洋地卧着,懵懂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向笼子外的人。笼子外依稀泛着火红的光,这是被下了巫语的牢笼。洗雪面无表情,淡淡地说:“拿开。”
  火系巫者姜昊是个粗犷的男子,他捉狐狸,是直觉女人都喜爱这样可爱的动物,没料到洗雪的反应如此冷淡。他平日便拙于言词,在心中的女神面前更是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为了稍微缓和一下尴尬的场面,他伸出食指探进笼子,打算逗弄那狐狸。
  狐狸脑袋向左微偏,躲开了他的手指,依旧是那副懒散的模样。姜昊心中本就不悦,见一个畜生也这样,手指迅速捏成一个决,直击向狐狸。那狐狸也是有灵性的生物,炙热的气息一袭来,便窜到笼子的另一端。
  可笼子不过方寸之地,而姜昊丝毫没有留情,虚妄之火在狐狸的尾巴上燃起,空气中立刻散发出焦臭味。
  洗雪顿住离开的脚步,侧身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姜昊见洗雪停留,喜出望外:“洗雪!”
  火仍在燃烧,将狐狸的雪白的毛发烧成黑焦一片。它漂亮的眼睛开始透露出惊慌之色,生生望住洗雪的目光里充满哀求。
  “不要在我面前做这种蠢事,你已经够蠢了。”她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便离开。
  姜昊被她的话定在原地,良久才回过神。他低头瞧脚边用来讨好她的狐狸,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但是它身上的毛几乎全部燃尽,全身赤红,头以下的皮肤多数起泡溃烂,漂亮的面容痛苦地扭曲在一起。看它这样子,心里的不甘更甚,他狠狠的一脚将笼子踢出丈余远。
  青铜的笼子滚落到一个黄桷树下停住。
  狐狸忍不住发出呜呜的哀鸣。
  白色的裙脚出现在它模糊的视野,它听到一个如清泉般清澈的声音说:“你是个什么东西?”
  它费力地仰起头,看到了那个清冷的身影,微微眯了眯眼。
  她手指向它的方向一晃,它顿时感到冰凉,身上的灼痛也变得轻微了许多。那股冰凉的气息,和她的感觉很像。随着身上的疼痛减轻,它发现一直禁锢它的青铜笼上的巫术被解除。
  没了禁锢,它一阵烟似的窜出笼子。
  碰!
  一米的直径内冒起一股灰色的浓雾,身处浓雾之中,呼入的是浓烈的骚臭味。洗雪厌恶地以袖掩鼻,手底迅速摘下一把树叶。再摊开手掌,那些树叶已化作粉末,融入浓雾。不过眨眼时间,那股骚臭味便被树叶的清香取代,灰色的浓雾还带上了浅青色。
  浓雾散去,青铜笼子空无一物,哪里还有那只狐狸的踪迹。“跑了啊……”洗雪瞧瞧那个笼子,又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森林,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狐狸事件不过是枯燥的修行生活中偶尔的调剂,洗雪很快的遗忘。没料到那只道行不深的狐狸居然又找了回来,只是这次,它换了个形状。
  身着白色的长衫,腰间仅以一根黑色的绸带束起,黑亮的长发随意披散,修眉斜飞入鬓,丹凤眼优雅而妩媚。这么一副浊世佳公子模样出现在人迹稀少的深林,目光如炬地凝视她。站在小溪中修行的洗雪突然有了笑意,真是个爱面子的狐狸精。
  他见洗雪发现了他,踱着步子凑近,摊开手掌。原来是几片黄桷树叶子。洗雪不动声色看着这个化作人型的狐狸,不知它要做什么。
  只见他懒散的神情略有些收敛,注意力全放在手中的那几片树叶上。蓦然,他捏紧拳头,树叶发出撕拉的破裂声。再张开,树叶化作了粉末,缓缓飘扬在空气中,洗雪立刻闻到了一股清香。是她的巫术,好像还加进去了他自身的修行之术。
  结束动作,狐狸满脸期盼地盯住洗雪。洗雪突然笑出声,声音很轻:“你居然还学会了这个。烧伤好了?”他点点头,将头凑向洗雪,然后保持那个动作一动不动。洗雪怔了怔,待明白他的意图,笑意更甚,忍住大笑的冲动,她举起手轻拍拍他的额头:“做得不错。”
  若他还是狐狸模样还好,偏偏他好面子的化作了俊秀公子,这样一个画面便再奇特不过。
  笑够了,洗雪卷起裙裾,露出雪白的小腿,踏进冰凉的溪水中。她掬起一捧溪水,朝他神秘一笑。只见她手中原本流动的溪水渐渐凝聚成一个透明的圆球,透过波光粼粼的球面,他的脸犹自晃动。他惊讶地睁大眼,竖起一根食指小心地去碰触那水球。
  水球一接触到他的手指便化为流水,流入溪水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水球的变化,重新扬起脸后,眼中充满兴奋与激动。
  “你想学?”
  他重重点头,伸手拉住洗雪的袖。她垂眸扫了眼他的爪子,化为人形后他的手修长而光洁,她向来不喜与人有身体接触,但这次意外的并不觉得反感。于是,她又问他:“有名字吗?”
  他摇摇头,在他的世界里,不需要什么名字。
  她静静地打量他,能化为人形,该是有五百年的修行。但性子这样单纯,是伪装还是真性情呢。看样子,他对自己的巫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洗雪的嘴角微微勾起,巫者最讲究血缘,自己的外公更是顽固的血缘拥护者。如果他知道一只狐狸精学会了水系的巫术,会有怎样的反应呢。想想都觉得有趣啊。
  她将他的手轻轻按下,然后撩起他披散的长发:“澜夜。我想叫你澜夜。波澜的澜,夜晚的夜,还不错的名字吧。”
  他也学着她的模样,露出淡淡的微笑,艰难地开口:“澜……澜夜。”
  “我是洗雪,水系的巫者。”
  “……洗雪……”
  “对!洗雪。”她收回手,渐渐沉入不深的溪水中,“澜夜,你信命吗?”没等到回答,她又说:“我信。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但既然是你,我也认了。”说完,彻底沉入溪水中,消失了踪迹。
  刚刚得到一个名字的男人站在岸边,仍是那副懒散的样子,沉默地望着洗雪消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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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4 14:15: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转世


  “你给我讲那个畜生的故事做什么?我没兴趣!”朝优觉得胸口闷得不能呼吸,陈以亭扔给他一个炸弹,却又闭口不提,倒给他讲起几百年前的往事。
  陈以亭并不看他,笑道:“因为这是一切的开始。”他从软塌上撑起,轻叹了口气:“过了几年,洗雪死在自己同父异母哥哥的手上,澜夜被洗雪用巫术禁锢在覆雪山。一觉醒来,他开始寻找洗雪。后来,他遇见井伶,认定井伶便是洗雪的转世。”
  “她不是。”
  陈以亭说:“她当然不是,因为洗雪的转世——是我。所以,当澜夜执意离开井伶,你那个一意孤行喜欢乱来的姐姐,使用禁术,抹杀了澜夜的记忆。”
  室内一片寂静。
  朝优的脸色可以称得上震惊了。陈以亭的前世是澜夜的情人,澜夜又和自己的姐姐结了婚,原本以为是孽种的郁叶,居然是陈以亭与姐姐的孩子。这……
  “很可怕的轮回,是不是?”陈以亭嗤笑:“我也这么觉得,所以,当初,当我知道郁叶原来是我的孩子,她居然瞒着我,怀着我的孩子嫁给澜夜。愤怒真是可怕的东西,我原以为这种情绪我不会有……终究还是世俗之人,免不了的。”
  朝优突然想起,当年他来找陈以亭时看到的那一幕。
  还是在这个庭院,还是像今夜一样的雨夜,他因为修行有所小成来到陈以亭的住所。他的天赋差,但从小到大,只有陈以亭待他最好。教他巫术,为他研制提高能力的药剂。
  陈以亭却不在住所。
  他原本雀跃的心渐渐沉下,他知道会在哪里找到陈以亭。
  从巷子转出,沿着江堤行走,两个半小时的路程,便可以看到一个普通的滨江小区。灰白色的楼房,像火柴盒子一样紧紧挨着。他轻车熟路地走进去,在一个单元的一楼窗台旁静静地贴着墙壁屏息静气。
  窗户内是一间儿童房,粉红色的墙壁上贴满水彩画,公主床上躺着一个洋娃娃般的小姑娘。陈以亭则斜倚在床头,手指一下下的抚摸着那个女孩。鹅黄的灯光照耀下,他的脸也泛着暖暖的色调,嘴角浅浅弯起一抹嘲讽的笑。他用温柔的语调平淡地读着手中的童话书。不见得多有趣,也不过于枯燥。
  他的视线却没有落到童话书上,而是直视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墙壁。墨黑色的眼眸是足以让一切冰冻的寒意。这样的陈以亭,朝优从未见过。他不明白,为何姐姐背叛了他,他却不以为然,反而对那个孽种很好。他以为,是陈以亭的宽厚或者说是他对姐姐并不爱。但那个眼神,却让他明白,陈以亭并非不恨。他恨一分,伤一分,朝优的心就恨十分,伤十分。而那个伤害他的人,朝优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那样的心情,直到今时今日也不曾改变。
  “我一直以为你是因为爱着姐姐,是因为姐姐的背叛。”朝优双膝跪地移到陈以亭脚下,仰起头笑得妩媚:“难道不是?”
  “爱?”陈以亭笑:“那真是个可笑的词。埝予说过爱你,可是你现在这副模样又是怎么回事?井伶说过爱澜夜,可是她亲自毁了他。澜夜说过爱洗雪,可他在洗雪最虚弱的时候选择放弃她。我……谁也不爱……”
  朝优的眼泪自眼角滑落,落到他微笑的嘴角。他胆怯地拉过陈以亭的手,放在唇边小心翼翼地落下一吻:“我爱你呀。”
  “是呀,你爱我。很多人都爱我。又如何?”不管多傲慢的话从口中说出,陈以亭始终保持着温润如玉的君子风范。他动了动手指,指尖凭空出现一股微风,仿佛轻柔地环绕住手指。朝优却惊惧地退后,哀求:“以亭大哥!”
  流动的空气渐渐平息,房屋内又恢复如常。陈以亭以手背撑住额头,狭长的眼眸扫过战战兢兢的朝优:“真无趣。你有你姐姐一半有趣就好了。”言罢,他合上双眼,宛若叹息地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井伶啊。”
  朝优不说话了。他炙热而绝望地望着对面那个人。
  他慢慢站立起身,倒退走到门口。
  “世上难道有两个朝优?”他哽咽着问,明知道不会有答案,还是固执地问出。问完,朝优又自嘲地笑道:“再见了,以亭大哥。”
  “慢着。”陈以亭突然睁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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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紧闭的房门被一阵狂风撞开,一个人被卷进了屋内,结结实实与冷硬的大理石地板撞击出巨大的声响。“哎呀!”那人痛苦地呻吟出声,抹去嘴角的鲜血,又撑起半个身子,无奈又有点尴尬地看向屋内的两人:“你的待客之道真特别。”
  来人利落的短发,再普通不过的长相,一身休闲装被雨淋得半湿。正是冯祺。
  “只会偷听的老鼠算什么客人。”陈以亭笑:“两日不见,你的本事见长啊。居然学会了屏息之术。”
  朝优心头一跳,抬眼打量跌坐在地,狼狈不堪的男人。就是这个男人使计让埝予恢复,破坏了自己的计划。他在外偷听了多久?自己竟没发现!想到这,他恨恨地盯住冯祺。
  冯祺听到陈以亭的话,只觉得奇怪,他听人墙角没错,但什么时候又学了什么屏息之术?茫然的表情被朝优误认为是装傻充愣,愈加气愤。他不客气地朝正下着雨的屋外一伸手,手中马上多了一个水凝结成的柱体,柱体的前端尖细锋利,直指冯祺。
  不是没见识过朝优手中利器的厉害,冯祺慌忙跳起,勉强地冲陈以亭一笑:“陈长老,你就不好奇我怎么又回来?”
  陈以亭看着冯祺虽然害怕,仍然强作镇定的脸,眉毛微挑,抬手示意朝优停止动作:“你且说说看。”冯祺咽了咽口水,掏出纸巾擦去脸上的血渍与汗,心里后悔得要死。这样顾前不顾后的行为,看来以后要克制。他理了理思路,说道:“我遇见了埝予与——朝优”说到这里,他瞄了眼浑身紧绷的朝优。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陈以亭打断他,露出一抹微笑:“然后呢?”
  “然后,我就跟着朝优到了这里啦”冯祺抹抹汗,也对陈以亭扯出个微笑。
  朝优迷惑地看向他:“就凭你?”
  当然不可能……冯祺心虚地垂下眼:“你离开的时候,留下气息,我循着那些气息就跟来了。”
  “听你胡扯。”陈以亭饶有兴味地托腮看向冯祺:“朝优不可能会留下让你追踪的气味。若说是埝予能追到此地,倒有可能。他去了哪里?”
  冯祺一听,在心底叫苦不已。一面埋怨埝予的不道义,一面暗骂自己的多管闲事,经历那么多事居然还学不乖。几个小时前,埝予告诉他,只要朝优没有更换衣服就能追踪到他。埝予直觉,朝优没有坚持对抗,不仅仅是因为自知实力相差太大,他的背后说不定还有另一个人存在。埝予说起自己的猜测时,几乎是咬牙切齿。他说:“朝优能够在短时间内能力突飞猛进,没人帮助怎么可能!凭他那点能耐,能迷惑住我?”一听这个,冯祺心里那根叫好奇的神经又开始抽搐,立刻自告奋勇跟着埝予。
  两人冒雨追踪到封县,埝予就停下了脚步。封县并不特别,仅十万人左右人口的南方小镇,但埝予却踟蹰了。封县的东南,弯曲的小巷中,居住着陈以亭。不论朝优为何会来到封县,一旦与陈以亭有所牵连,埝予便不能不小心行事。朝优被打得昏迷前,他与陈以亭的对话都被冯祺与埝予听得十之八九。
  越听,埝予的脸色越苍白。听到朝优被陈以亭击晕,他没理会蹲在灌木丛中偷听的冯祺便沉入潮湿的黏土里。冯祺只来得及听到一句:“请尽快离开。”
  他没有离开。双足像被粘在泥土里,生怕惊动屋内的两人。跟随埝予前来时,他丝毫没在意危险的问题。但如今独自一人,就连落在身上的雨滴,他也担心会不会发出不一样的声响,哪里敢走,只能傻呆在原地,尽量屏息静气。
  陈以亭讲了一半的故事,在他听来耳熟得很。细回想,他记起,这个故事与章栎桦在正宁时讲给他听的那个很是相似。可某些细节却又不同。比如,章栎桦曾说,洗雪最后是被异母哥哥以母亲作要挟,而陈以亭的回忆里,除了最初,却没有自己母亲的身影。再比如,章栎桦的故事里,没有澜夜,他在那个故事里,又是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陈以亭没有说下去,被朝优打断了。冯祺觉得惋惜,那些奇妙的故事,即便是当作传奇听,也很有趣。他想知道,澜夜与洗雪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澜夜又怎么遇上井伶,郁叶怎么会是陈以亭的孩子,陈以亭为何对自己的亲生子女不闻不问冷漠如斯。
  太大意的结果,便是自己被发现,以这样狼狈的形象出现。冯祺觉得自己就像等待判刑的犯人,不确定未来向哪个方向发展,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埝予搬来救兵。
  他对埝予的离开笃定得很。
  那样的人,绝不会扔下他一人不理会。离开只会有一个理由,去寻找更强的帮手。虽然理智上赞成,但冯祺心里还是难以接受埝予的抉择。现在麻烦来了,陈以亭问起埝予的去向,他又该怎么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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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4 14:16: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决裂


  “他早走了,你说你不知道也太虚伪了些。”冯祺一咬牙,索性得罪到底。他的话让朝优心底又是一惊,惶惶然望向陈以亭。埝予追踪自己而来得悉一切秘密带来的惊讶哪里及得上陈以亭明知埝予偷听却任由他离开给他带来的震撼。
  “以亭大哥……我……”
  陈以亭仍然是那副悠然自得的模样,瞧向冯祺的目光一片坦然:“你又怎么知道的?”
  “直觉。”
  “我向来不信直觉。”
  “我以前也不信。”冯祺无奈:“最近遇到的坏事情太多,想不出来的时候,只有凭直觉行事。”
  “一般来说,动物才凭直觉行事。”陈以亭突然邪魅一笑:“人嘛,还是要多动动脑子才行。”
  “对巫术来说,我完全是个菜鸟。一年以前,我生活在完全唯物主义的世界里;一个月之前,我身上没有显现出任何我居然也是个巫者的征兆。你迟迟不揭穿我是为什么,我是不知道。但是这样一个我,即使再有悟性,也不可能听到你的墙根这点自我认知我还是有的。”
  “发现了你,也不代表发现了埝予啊。”陈以亭瘦削的手若有若无抚摸着自己的下巴,轻扫朝优一眼。朝优额头上的汗珠沿着优雅的面容缓缓掉落,暗淡的月光下显得苍白无色。
  “你也说了,以我那点本事,根本无法跟踪朝优。之前与我接触的巫者是埝予,定是他带我的,但现在他不在,说明他已离开。你既然能发觉,能猜到。我反推一下,也不难知道,你是故意放他走。”冯祺一鼓作气说出来,心里倒感到一阵迷茫:“只是,我不明白……”
  “不明白我为什么放走他?”陈以亭反问。
  冯祺点头。
  朝优头几乎要低到胸前,长长的刘海掩盖下,一双原本水波荡漾的眼中只剩恨与悔。
  风依然在大门洞开的屋内呼啸着。
  静默让时间都放缓脚步。
  “也许这么说,比较合适——生活太过平静无聊了。”
  “难道人们不是都希望自己的生活平和安乐?”
  “这个世界上不是也有那样的人吗?喜欢冒险,讨厌安定,喜欢解决不一样的问题,讨厌被束缚。”
  冯祺看看一直没有作声的朝优,然后直视陈以亭说:“你这么做,是要牺牲朝优?”
  陈以亭轻笑:“冯祺,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明明应该担忧自己的处境,你倒去替旁人打抱不平。”他手一抬,指向僵立的朝优:“他可没你那么好心,也不会感激你的挑拨。”
  “说我挑拨……太严重了点。我是觉得你这样的人,或许不在乎埝予会找来什么样的人,也不会在乎将受到怎样的指责。但是朝优他能力不济,偏偏心胸狭窄,你放走埝予,带给他的无疑是巨大的灾难。”
  “我这样的人?我又是怎样的人?你我见面不过两次,对话更是寥寥。你又从何推断出我是怎样的人?”陈以亭依然有条不紊地说话,连指责,听起来也温和得紧。冯祺却如履薄冰,一边拿眼角余光观察朝优,一边与陈以亭周旋。他硬起头皮挑拨两人,无非是为自己争夺时间,不料朝优看上去那么敏感火爆易猜忌的个性,居然在陈以亭面前收敛得像个小绵羊。他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我说过啊,我凭直觉……”
  “直觉?我倒真觉得你这个小子聪明得很,懂得动脑子。”陈以亭站起身,牵了牵衣角,走到屋中央的木桌上,按下一个按钮。原本光线黯淡屋子立刻明亮如昼。冯祺这才发现,这件古朴的房间顶部四个角安有白炽灯。
  明亮的灯光下,陈以亭嘴角的笑纹,朝优眼中的水光都无处藏身。冯祺望着那两人,有些感叹。都是四十出头的人,陈以亭浑身上下都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气质,而朝优,初看美得惊人,细看却能察觉他身上的幼稚、不稳定性。
  “我原本是想看看,到底是哪个胆大的小子,居然来听我的墙角。看了,随便处理一下就好。现在呢,我改变主意了。”陈以亭笑道:“上次见你,你不过是个初通巫术的门外汉。才几日,你便突飞猛进,懂得利用草木掩盖自身气息,还是自学。最要紧的是,你喜欢动脑子,这点最得我心。”他向冯祺伸出手掌:“如何?愿不愿意跟着我学巫术?”
  此话一出,无疑在三人之间扔下个重量级炸弹。
  一时间,三人神色各异。
  朝优一脸的不置信与受伤,冯祺犹如吃了一颗苍蝇,陈以亭依然自在如常,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何问题。
  “你很喜欢收徒弟啊。”冯祺好半会儿才回过神,说了这么一句话。
  “还好。”陈以亭耸肩:“我没有门户之见,喜欢创造奇迹,这个算是我的优点。”
  冯祺还没回话,便被一股力量撞飞。水花随着一声巨响四溅。他撞上的墙壁上洇出团水渍。他的嗓子眼一紧,鲜血自嘴角溢出。一晚上两次被撞得吐血,冯祺自嘲地想,这样的境遇也很少遇到呢。
  几乎同时,朝优扑向陈以亭,但他的手来不及触到陈以亭的衣角。他被掀翻在地,慌忙抬头,却看到始作俑者用彻底厌恶的神情看向他。
  “杀了他,我们离开”朝优攥住衣领,努力让笑容自然明媚一点,他柔声问:“好不好?”
  “我为什么要离开?”陈以亭不在乎的说:“为什么要与你一起离开。杀不杀他与我有什么干系。”
  “以亭大哥!”朝优哭泣道:“你没听到这个小子说的吗?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做的事,埝予如果去找来其余的长老,我们该怎么办?”
  陈以亭微微皱眉,走近冯祺,伸手拉起他的胳膊。
  冯祺感觉自己虚弱得说不出一句话了。可眼前的一幕还是让他不由得叹息:“真傻……”
  “他这人原本就一根筋,是家族遗传。”陈以亭指指脑袋,笑道:“我难道还怕那些老朽?”这话听得冯祺直摇头:“真不知说你自大还是自信。”
  “信”字的尾音还未尽,一直安静的朝优突然凝起手中的利箭,齐齐向冯祺射来。冯祺一只胳膊还在陈以亭手上,纵然眼睛看到射向自己的冰箭,身子却无法做出灵敏的反应。陈以亭眉梢微扬,手一带,冯祺便踉跄着躲过了数十支冰箭。
  一切没有结束。
  朝优不发一言,连续攻击,目标统统瞄准狼狈不已的冯祺。
  冯祺被陈以亭的手抓着上上下下,忽左忽右,几个来回,他已经什么都不看清,只感觉天旋地转,恶心得想吐。耳边是呼啸的风,甚至夹杂着陈以亭不易察觉的冷笑。那些冰箭根本不能近陈以亭的身,一靠近便被融化。偏偏陈以亭似乎来了兴致,将冯祺抓来抓去玩耍。
  还不如直接给我几箭呢。
  这个念头刚浮现在冯祺的脑海,朝优便停止了动作。他的身体显然无法承担连续的攻击,现在大口喘着气,单薄的胸膛上下起伏,眼眶红着,望向陈以亭的表情却十分倔强。
  陈以亭见朝优停止攻击,将手中的冯祺随意扔出去。冯祺重重地摔在方才陈以亭沉思的软塌上,发出闷闷的一声哼唧:“我操……三次……”,然后昏死过去。
  “朝优,你就不能聪明一回给我看看?”陈以亭拍拍衣衫,洒脱坐到屋中央的木椅上。
  朝优不语,眼泪蓄满眼眶,却迟迟不肯落下。他微张口,洁白的牙齿放在手腕,突然展颜一笑。牙齿陷入皮肤,血液迸出,溅上他的眉眼,他的唇际。血腥滑入喉咙,堵塞呼吸,让他不断咳嗽。他凝视着陈以亭,为他的不为所动心寒,为他的不为所动心疼。
  “第一次……我觉得你可怜……以亭大哥,你可记得那个巫语?”
  陈以亭微怔,当反应过来朝优说的是什么时,一丝薄怒从他脸上显现。他站起身,厉声道:“朝优!马上停止你那愚蠢的举动!”
  “以亭叔叔……”郁叶出现在门口,她全身缠着绷带,身后跟随的是同样伤口布满全身的黑豹浅草。
  陈以亭眯起双眼,手指轻掩在鼻下,呵呵笑道:“你又跑来凑什么热闹。”
  “浅草发现方向不对,就倒回来,找到了我。”
  “很好,”陈以亭掠上房梁,居高临下望着嗜血的朝优、昏迷的冯祺、茫然的郁叶与警惕的浅草:“朝优……重蹈覆辙就那么有趣?”
  “你也有怕的东西?”朝优的视线一片模糊,他的意志在离去与留下之间徘徊,他嘴角绽开最妖艳的血红之花,口中念念有词是远古的语言。那些流动在他身体内的血液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张牙舞爪向外突。皮肤越来越薄,血管越来越大,裸露在外的皮肤薄得仿佛一层蝉翼。无数个小突起在皮肤上滚动,沸腾的水一般。
  陈以亭俯身向下,手掌聚集起呼呼作响的风,看见郁叶尤带着梦游般的神情,他大声喝道:“离开朝优十米!”
  “啊?”郁叶双拳紧紧握住。
  这样的情形她从未见过,但是却并不陌生。
  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一定见过这样的场景。
  陈以亭飞扑到冯祺身边,一脚将昏睡的冯祺踢出窗户,随即转身步近浑身已将包围在一层血雾中的朝优。
  “现在停止,你或许还能活命。”
  血腥气四溢。
  朝优伸出舌尖舔了舔,滚热的,微咸的,曾经安静地呆在自己的身体内,现在正自由地在空中飞舞。
  起初,只是细微的“啪”的一声,是皮肤迸裂的声响。紧接着,那轻微的“啪”“啪”声,此起彼伏。朝优笑弯了眼:“当年那个狐狸精也动用过这个巫术,这是你告诉我的。连那巫语也是你一个字一个字教给我。你当时一定认为我做不到。可是呢,我发现,其实这个并不难,只要你舍得……”他略顿,深情款款地望着陈以亭:“舍得这条命,舍得所有的羁绊。”
  陈以亭没有说话,手指间却迅速地变化。
  “姐姐都没能阻止这个巫术,以亭……你比不过姐姐,又怎么赢我?”朝优拼命吼出这一句,再没了声响。血色的浓雾越来越多,仔细分辨可以看到,那些血雾是由一丝丝的血丝组成。而那些血丝的后端连接着朝优全身的肌肤。血雾渐渐缠绕住朝优,将他缠绕成一个血红色的茧。最后,完全掩盖了他的身影。
  冷哼一声,陈以亭目光如炬看向那个血茧:“那只狐狸是被千年的记忆弄得疯癫才会乱用巫术。若是二十年前,很难说我和井伶到底谁强,现在嘛,哼!”
  凛冽的风吹进屋子,将所有可以活动的物件刮得东倒西歪。陈以亭的长衫被风吹得鼓鼓作响。
  郁叶与浅草早退到了庭院中。
  她被浅草护在身后,眼中是一片血色。
  很熟悉……这一幕……很熟悉……
  她用手掌按了按隐隐发疼的太阳穴,脸色分外苍白。雨还在下,她沿着庭院的外围找到昏迷的冯祺,蹲下后用力拍打他的脸颊。
  疼痛让冯祺自黑暗中醒来。
  他动了动脖子,看看四周,忍不住呻吟:“第四次了吗?”
  郁叶低哑的声音询问道:“你打探到了什么?”
  “一些往事。”冯祺歪着脖子,想了想,问她:“你与这陈以亭交往很深?”
  “他是我最尊敬的人。”
  “哦,明白了。”冯祺苦笑:“他一直在帮助朝优。”
  “我知道。”郁叶明亮的双眼暗淡下去:“可他是我的父亲。”
  “他说他是你父亲,你就相信了?”冯祺奇道:“你是这么容易相信人的人?”
  郁叶起身,淡淡一笑:“我相信他,不需要理由。这是血缘的羁绊。”
  “你们……还真可悲。”冯祺挣扎着也坐起来,目光落到了屋内。只见那个血茧越来越大,血茧内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在空中摇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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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4 14:16: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井伶


  “哪,以亭,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支持我的,对不对?”
  “错误的决定我会反对,但不会阻止。”
  “我想与你解除婚约。”
  “为了你口中的那只笨狐狸?”
  “就是那只笨蛋狐狸!”
  “反对!但是……婚约解除了。”
  “以亭,我还是最喜欢你了!”
  喜欢,这个词真可笑。
  他觉得不可思议,在这个时候居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事。那些对话,就像牢牢刻在大脑每一个褶缝中,平日不见踪迹,专挑莫名其妙的时机出现。他厌恶回忆,一个人若沉溺于回忆,就会忽略现实,那不是他希望的。
  二十年。
  他人生第一个二十年,生活里全是那个张扬的身影。他人生第二个二十年,他的回忆里也还是那个决绝的身影。
  二十年前的枳城,闷热潮湿。天空压得很低,没有炽烈的阳光,照样让人浑身发热。如同被人放在蒸笼里,连呼吸的空气都是湿热难耐的。
  陈以亭穿梭在城市最底层的小巷中。
  由一条绕山的主路岔进一个不起眼的巷口,一路向下,脚下是大大小小的青石板拼就的石梯。走过十几块青石板,眼前是一个不大的院落。中间依旧是青石板路,不过比起刚才的石梯平整许多。两边是高高矮矮的平房。有的还有一个独立的门脸,跨过门槛,便是一个由三面二层木楼组成的四合院。有的是新起的砖木结构平房,大门就在路边,门前一条由上自下的水渠。
  陈以亭扫了眼水渠里漂浮的落叶,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丝若有所无的笑意。
  “你笑什么?”
  陈以亭抬头,冲倚在二楼的井伶略抬手,轻笑:“笑你。”说话间,他信步走上木质的楼梯,轻揽过井伶的腰。井伶穿得很少,短袖衬衫被她随意打了个结,露出平坦的小腹,裙摆撩到大腿,海藻般的长发松松挽了个髻。即使这样,她仍然出了一身热汗。被陈以亭搂住,她不满地拍了拍他的手:“松开,热死了。”
  陈以亭听话的松开手,却就势在她嘴角轻轻一吻:“帮你降温。”他的嘴唇如水般冰凉,她被覆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舒服地扩张。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不用任何言语,他们有足够的默契。井伶明明是水系的巫女,却比任何人都怕热。小时候,他们比试累了,就依偎在一起。她喜欢紧紧握住他的手,张扬的笑着说:“哪,以亭,你要一直陪着我,永远永远。”
  吻星星点点落在井伶的皮肤,她放肆的笑,仰身倚在二楼的木栏。颜色深浅不一的云层落入她的眼眸,她微眯起双眼,将斜插在发间的簪子取下,茂密的黑发便顺着栏杆向外荡去。
  这是他们的游戏,自他们十五岁时开始的游戏。当他们纠缠在一起,天空大地仿佛都要沸腾。空气中升腾起无数的气泡,然后破碎,落下绵绵的细雨。
  她望向他的眼,迷蒙而空洞。
  突然,她推开了他,没有征兆地跃上栏杆,然后赤脚在屋檐上奔走。
  海藻般的发上下起伏,长裙在空中鼓起,像一朵盛放的向日葵。
  陈以亭一颗纽扣一颗纽扣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将衣服上的褶皱抚平。他刚刚听到了,她在叫一个名字,他从来没听过的名字。
  澜夜。
  井伶并没有对那次的临阵逃脱做任何解释。她有了自己的心事,关于那只挂在她嘴上的狐狸。澜夜的名字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他们的对话里被提起。
  于是,陈以亭知道了,那只全身通白,唯独额间有一抹黑色毛发的狐狸叫澜夜;澜夜拥有一个秘密的空间,在那里,四季清凉,很适合睡觉;澜夜正在到处寻找一个叫做洗雪的巫女;澜夜表面看起来懒懒散散的,其实是个不合时宜的偏执狂……
  陈以亭觉得这个叫澜夜的狐狸有点烦,但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一只狐狸,畜生罢了。他甚至提议井伶不如收了那狐狸做宠物,结果是被井伶一脚踢飞。
  直到那一天,一切发生了改变。
  那一天,他们像往常一样,坐在枳城最高的塔上巡查。
  井伶的眼睛没有焦距的扫过下方的人群,虽然头仍然塔在他的肩,心却不在此处。
  他抬抬肩,笑着说:“伶,你有心事。”
  她这才回过神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五官皱作一堆:“以亭,巫女如果转世还会是巫女吗?”
  “不一定,”他的指头摁过她皱着的眉:“这辈子没做够巫女下辈子还要做?”
  她不言语了,久久沉默。
  那时,他们坐在城市的高楼上,俯瞰着芸芸众生。
  夏季湿热的风缓缓吹过,他揽过她的头,用额头碰碰她的:“嗯?怎么又发起呆?”
  她陷入自己的情绪中,没有理会他,双眼专注的盯着远处高高低低的房子。他知道,那是她思考的神情。
  “哪,以亭,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支持我的,对不对?”
  “错误的决定我会反对,但不会阻止。”不假思索的回答,她却说:“我想与你解除婚约。”以亭错愕片刻,解除婚约?他这才想起,他们之间自小被长老们定下了婚约。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生活,一起偷食禁果,再自然不过,让他几乎忘记了那个牵绊。他恢复温和笑容:“为了你口中的那只笨狐狸?”
  内疚的心情迅速涌上又迅速被压下,井伶笑着点头:“就是那只笨蛋狐狸!”感觉头被轻轻碰了下,抬起眼,她看到他落寞地笑着:“反对!但是,婚约解除了。”
  井伶欢喜地张开手给以亭一个大大的拥抱:“以亭,我还是最喜欢你了!”
  喜欢并不是爱。
  喜欢不能替代爱。
  爱出现后,喜欢什么都不是。
  陈以亭安静的微笑,手掌轻轻覆在她的背后。炽热的温度,隔着棉质的吊带背心传到他的掌心。心里突然变得空旷,那些记忆里的话语不断回荡,激起无数的回音。
  十五岁的夏夜,他与她的手指交缠,她在他的耳边轻笑,他的吻羽毛般轻柔。风很大,肆虐,雨交织着雷电落下。整个城市都被这场雷阵雨洗刷。
  他记得她的脸,骄傲的仰着头,目光炯炯,她说:“以亭,你知道吧?我最喜欢你。”
  他吻她的唇,睫毛扫过她的脸颊,含糊的嗯了一声。
  她说最喜欢他,可她也说过,如果以后他遇到真爱的人,她会放手祝福他,换作她,也要一样。 现在,她说她终于遇到,向他要得自由。可他永远不会对她说,他早在十九年前已遇到,绝不。
  半个月内,陈以亭遇到了那个男人五次。
  那是个英俊的男人,修眉斜飞,凤眼优雅,黑亮的长发用一根墨绿色的发绳系着,直垂到腰。他一直跟随在陈以亭周围,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投以关注目光。
  男人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洗雪?”介于肯定句与问句之间的语气,带着些许迟疑与不确定。于是,陈以亭知道了,这个男人便是澜夜,那只狐狸。
  他们去喝茶。
  茶馆内,老大爷在咿咿呀呀唱着戏曲,陈以亭捧着一杯热茶,对澜夜的不安置之不理。澜夜说:“你身上有洗雪的气息,你是洗雪。”这次是用了肯定句。陈以亭轻轻吹着茶,微扬起眉:“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澜夜愣住。
  他仿佛又回到三百年前,那个白衣如雪的女子,神情冷漠,对他说:“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陈以亭又说:“你想如何?”
  “我一直在找你……”
  “为何找我?”
  “洗雪答应我的,要一直在一起。”
  “那是那个洗雪答应的,我并没有答应。你该在哪儿滚哪儿去。”陈以亭温和的笑着,轻声说道。
  澜夜沉默下去,他伸手抓住陈以亭的手,固执地看着他。
  陈以亭厌恶地抽回手,正要说些斥责的话,突然一阵刺骨的疼在全身上下蔓延开。周围的景色如陀螺般快速旋转。画面变化,沧海桑田不过几秒的事。再看清面前事物,已是三百年前。
  他看到一个白衣女子与一只幻化为人的狐狸。
  她们行走在一个又一个城市,利用巫术探得未知的灾难,然后尽力阻止。女子绝美的面容上,始终带着倦怠与漠然。他知道,她便是洗雪,那个传说中的天才水系巫者。
  他们来到枳城,然后停留了下来。
  洗雪那病危的父亲留住了洗雪的脚步。他看到洗雪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喜悦,她对那个病床上的人说:“父亲,你一点也没有变,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那个虚弱的男人将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背,只笑不语。
  她开始四处寻找可以治好父亲的办法。
  终于,她在一本古老的书籍中寻到办法。禁忌的法术,以处子之血养身。他看到她与澜夜的第一次争吵,他说她傻,她让他滚。澜夜真的离开,独自游荡在一个又一个城市。
  她每日寸步不离父亲,以自己的血喂食父亲,远古神秘的巫语在每个夜深人静时低低回荡。父亲的身体逐渐好转,陈以亭看到她心满意足的笑,觉得刺眼。她没有看到,在她因为失血过多昏睡时,她的异母哥哥在暗处贪婪的眼光,她没有看到父亲慈祥的笑容背后软弱的妥协。
  一个三流的道士施法将她困住。
  一觉醒来,她只看到无数红色细绳系住自己的四肢,随着那些细绳,自己的血液正缓缓的流出。她的异母哥哥强词夺理,说她身有妖异,用妖术迷惑世人。她没有挣扎,只是看着躲在哥哥身后的父亲。他眼中有未落下的眼泪,还有惊惧。他以为她没有看到他,其实她看到了。
  她悲伤的叹息,再抬眼,只看着灰蒙蒙的天。她的血被加入染布的染料,染出来的布匹颜色鲜艳夺目,经久不掉色。
  陈以亭觉得再没有比洗雪更愚蠢的人。即使失血太多,凭借她的能力,怎么可能连那个三流的束缚都无法挣脱。可事实是她一直沉默地任由她的“家人”取血染布,日日夜夜。十六天,她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嘴角讽刺的笑越来越明显。
  那一夜,她又看到澜夜。澜夜俊逸的身影隐在墨黑的树影中,对她说:“你怎么落到这个地步?那个人快死了,你要去看他最后一眼吗?”
  她终于又看到父亲。在她被困的十六天内,这个被她叫做父亲的人从未出现在她面前。不过短短十六天,他变得憔悴,越发清瘦,皮肤泛着不健康的哑黄。她在屋外都能听到他的咳嗽声。他正在哀求他的儿子:“让你妹妹来见见我,好不?”
  “爹!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她的哥哥在房间踱来踱去:“那个女人不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十几年前就掉入长江死掉了!”
  “儿子啊,我就快死了,这最后一面你也不让我见?”
  “爹!我让你们见过,你忘记了?三个月前,你只剩一口气,不是我放她进来见的你?可是那个女人,她会巫术,是巫女。我们家出了个巫女,如果让别人知道,他们也会把我们当作怪物的!你希望你的儿子、你的孙子被别人当作怪物,人人喊打?”
  “哪……”
  “她不是个普通人!爹,你也看过用她的血染的布对吧?颜色比起洋货也不逊色!我不能放她!”
  “孽障!她是你妹……妹!”男人呜呜的哭起来:“我……你让我怎么安心离开?孽障……孽障……洗雪……洗雪啊……”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归于宁静。这个懦弱的男人终于死去。
  洗雪站在窗外,面无表情。她摊开手掌,那些细小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再抬头,她的眼中是无法抑制的愤怒。
  枳城开始下雨,一连几个月的暴雨。
  大量雨水由山上奔流而下,引发洪灾,万顷良田房屋被淹没。那一年,枳城乃至下游一带几乎没有一粒粮食收成,数十万民众居无定所,以泥土树皮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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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24 14:16: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尾声


  忆起了前世所发生的事情,并不代表忆起前世的感情。陈以亭始终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那些鲜活的往事。他知道,那些事都曾真实的发生。澜夜看不透所谓的前世今生,固执以为一个人转生后还是那个人。他要履行约定,所以认定陈以亭便是洗雪。
  人与人相处,毕竟还是要有感情的牵绊。陈以亭不在乎澜夜的愤怒或者痛苦悲伤,也不在乎那个所谓的约定。他的世界里,从来都只有井伶一人永远散发着灼人的光芒。
  当年的灾难最后以洗雪的牺牲结束。
  陈以亭看着她最初的冷漠,最后的决定。她单薄的身体站立在山顶,眼底是沉静的悲哀。澜夜向来懒洋洋的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焦虑,一如他当年被困在囚笼,被烈火焚烧。他抓紧她的手:“洗雪……不要……不准……那些人不配!”
  她还以他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所以你弄出了这么一场灾难?”
  澜夜不语,戚戚望住她。
  洗雪几乎是拿一种赞赏的目光巡视澜夜,笑道:“你学得很快呀。一只狐狸精,竟然会利用山林流水制造灾难。我当初教你这一切,就在猜,你会如何利用你所学。只是,我要你知道,既然你能引起洪灾,我就有办法治。”
  “洗雪……”
  “澜夜……你能说,你当初跟着我,没有别的企图吗?不能。同样的,我收留你,教你巫术,也有我自己的意图。”
  “洗雪啊,你别理会这些人了,他们是活该。”
  洗雪摸摸澜夜的脸颊:“我当初,最厌恶的便是外公的啰嗦,厌恶自己身为巫者所谓的使命,厌恶那些束缚在自己身上的条条款款。他们都以为我遵守得很好,不错,表面上看是那样。可是我想看看,一切如果不受控制,会是怎样。现在我看到了,几万人流离失所,几万人饿死荒野,几万人妻离子散。这个结果,其实是我纵容出来的。澜夜,你还记得我们当初遇见时,我说过的话吗?”说到这里,她的眼神突然温柔起来:“我说,我信命。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但既然是你,我也认了。你可知道,我认的又是什么?”
  澜夜觉得他从未听到洗雪说这样多的话,他痴痴地望着她,不知道她下一句又会说出什么话来。可是他没有等到答案,他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洪水在三日后退去。
  洗雪永远沉睡在了江边的一棵黄桷树下。两百年后,一座中学在那里修建。三百年后,人们都说,枳城中学那里有两棵双生树,很少有人知道那只是主干已掩埋在了泥土中的一棵树的两个枝干。
  没有人再记得洗雪。
  除了澜夜。
  “我不是洗雪。”陈以亭拨开澜夜的手,平静地说:“洗雪三百年前便死了,现在是枳城中学里的花肥。”
  澜夜固执地抓紧他,“你是!之前我遇到一个水系的巫女,最初我以为那个人是你,可是她不是。这一次,我认准了,不会再放开。”
  陈以亭面对澜夜的偏执,笑了:“如果我是,你要如何做?”
  澜夜毫不迟疑的说:“永远在一起!”可不过一秒时间,他脸上的兴奋无声无息的消散,他不再多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那个艳丽的身影,满满地占据住他的思考。
  他的迟疑,没有逃过陈以亭的眼睛。
  “明晚十点,我在枳城中学双生树下等你,等你的选择。”
  澜夜欣喜地点头:“我一定准时去,等我交待完就来找你。”陈以亭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背影。如向日葵般明艳的那个人,喜欢画浓浓眼线的那个人,怕热怕得要死的那个人,喜欢说甜言蜜语的那个人,无法无天喜欢乱来的那个人,性子比谁都要强的那个人……他突然笑了,那样的人,会怎样面对那只狐狸的背弃呢?
  十点,月正明。
  陈以亭躺在冰凉的花台,透过繁茂的树叶,看头顶墨蓝的天。
  澜夜没有来。井伶使用禁术,抹去了澜夜的回忆。从此,他只记得一个叫井伶的女人,记得她爱他,记得他爱她。
  血茧越来越大,大得离谱。
  陈以亭以巫术造就的风将那血茧吹得动摇西晃。
  “我们来晚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传进来。所有的人都往声音出现的方向。冯祺看到埝予居然与章栎桦站在一起,他们的前面是一个精干的老头子和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矮胖子。说话的正是那个精神奕奕的老头。
  “不晚~死老头!你们可以等他爆了以后再来,十几年前,你们不也是那样么?”陈以亭凉凉地说。老头哼哼两声,大踏步走到陈以亭身旁,打量那个血茧:“这是……朝优那孩子?”
  “不是他,还有谁?”章栎桦怒骂道:“陈长老!你不是一直在包庇他吗?现在呢,他反过来对付你了?”
  埝予看了眼章栎桦,不言语,只是忧虑地看着那个血茧与陈以亭。
  陈以亭笑道:“火系的徐胖子,木系的章栎桦与冯老头,土系的埝予,你们来得倒挺齐整。
  姓冯的老者冲陈以亭翻了个白眼:“等下找你算账……”他扭头看向那还没停止向外膨胀的血茧,问道:“朝优能驾驭这个巫术?即便是井伶复活,也不见得能够驾驭”
  “朝优……你是不是一直在怨我?”那个矮小的胖子突然说:“二十几年前,我否定了你的努力,连巫者的资格也不授予你……可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置巫者的规矩于不顾!”
  一直沉默着的朝优在那个男子说完后,咯咯的笑了起来:“你们不用多说了,今天,我要让你们全部给我陪葬!”
  血茧之术,从来都是玉石俱焚的禁术。
  “冯老头!”陈以亭大喝一声。
  冯姓老者循声望过去,看到陈以亭的手势与站位,眼皮一跳,立刻心领神会。他连忙掏掏身旁的埝予、徐建。这几人均是各系的佼佼者,经冯长老一提醒,便明白陈以亭的意图。郁叶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过来,加入他们的行列。
  五人分别占据一个五角形的五个角,手上的决分别是各自派系巫语中的“泄”。由陈以亭起头,其余四人相继低吟。那个不断膨胀的血茧则被困在五角的中心。
  朝优的力量本就弱,哪里敌得过五人的巫语。血茧的血色渐去,那些围绕在他周围的血丝也逐一散去,变作粉红色的薄雾。他们都看见了面容雪白的朝优,他的身子包裹着粉红色的丝雾,瞳孔呈血红色,额间的一个核桃壳大小的枣红色印记正在慢慢变淡。
  冯长老长出一口气。血茧术威力巨大,一不留神就会祸及周边,且不好防止。没料到,陈以亭居然想出以最基本的“泄”辅以五系的净化巫语来阻止,看上去,成效还不错。
  朝优恐惧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血丝抽去:“你们不要过来!”他愤怒地吼道:“陈以亭!你不恨我吗?我利用了你?”
  陈以亭扬眉:“凭你?”
  “呵呵,就凭我!”朝优大声吼着,声音都沙哑:“你一直看不起我,从前我长得不如姐姐好看,常常被人笑是丑八怪,后来我去整容,努力练习巫术,你还是瞧不起我!凭什么!那个女人什么都有什么都要,而我……连你的尊重都得不到?”说到最后,他诡异一笑:“你会永远记得我的……”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朝优的整个身体爆炸开。细碎的血肉溅上在场每一个人的脸,血浆混合着一些七零八落的器官慢慢向外流动。
  所有人都呆了。
  玉石俱焚的血茧术竟然只是爆了施术者?
  陈以亭的脸色难看到极点。郁叶敏感地发现,走上前轻握住他的手:“以亭?”
  他冷峻地转头与她对视:“我的心血白费了。”
  井伶死后,他曾经花了许多年时间来研究这个血茧术,最后终于被他研究出可以同时保全施术者与被施术者的办法。血茧消散,印记变淡,一切都说明,他的想法没错。可朝优居然用自爆来结束生命。
  “没想到,你也有被人利用的一天。”冯长老有些幸灾乐祸,一方面为能够找出真正的凶手,另一方面则是终于不必与陈以亭敌对。
  陈以亭扫冯长老一眼,冷哼一声,转身出门。
  冯祺躲在庭院中,目睹了这一切,正弯着腰,一手扶在树干,一手扯着衣领,吐得哇啦哇的。
  陈以亭走到他面前。
  冯祺抬头,不经意间又看到陈以亭肩上挂着的原本属于朝优的一颗眼珠子,作呕的冲动又袭来,再也顾不上丢脸,立刻吐得眼泪、鼻涕直流。
  “你做不做我的徒弟?”陈以亭淡淡的说。
  冯祺纳闷地抬头,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不要放在陈以亭那身堪称血衣的长褂上:“你为什么老要我做你徒弟?”
  “你好玩。”
  冯祺差点要骂娘:“我不做。”
  “原因?”
  “不想。”
  “这个不算原因。”
  “我不想做巫师。”
  “你是巫师。”
  “那,我想先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陈以亭没有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冯祺,却又像什么都没有看:“没有任何感情的父母,寻来作什么?”
  “可是我们有血缘的羁绊。”
  “冯祺。”
  “嗯?”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做我徒弟,我们一起找你的父母;二,杀了你。”
  冯祺愣住,看着陈以亭一本正经的表情,不像开玩笑。他突然觉得自己实在丢人,闷闷地说:“一”
  陈以亭笑了,如同雨后明亮的月光。
  “可是,那个冯长老是我的亲人吗?”
  “不是,他只是个糟老头。”
  “可他是木系的,而且他姓冯。”
  “我说不是,就是不是。”陈以亭的声音冷下来,夹杂在一起的还有冯祺牙齿打架的声音。冯祺不情愿地嗯嗯两声:“你厉害,你最大。”
  离他们不远处的屋檐下,郁叶脸色苍白的看着庭院中的两人。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耳中。她想起数年前,她也曾遇到过这样的选择题。
  她选择了浅草,然后以亭说:“我不会再要求你与我一起离开,也不会再管你的事。你以后,好也罢,坏也罢,都与我无关。”
  眼眶的温度炙热起来,水珠模糊了视野,她跌坐在地,把头深深埋进黑豹的毛发里:“浅草……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黑豹幽蓝的眼眸坚毅地望向远方:“我不是一直陪着你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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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7 09:31:4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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